這一夜,本多下榻在奈良飯店,周圍一片靜寂,只有猿澤池的蛙鳴從窗外傳來。本多心事重重,根本不去翻閱堆放在桌上的訴訟文件,在思慮中度過了不眠的一夜。
……他想起今天傍晚時分,當自己乘汽車離開大神神社時,在被滿天晚霞映照着的稻田旁,遇見了送花的拉車。車上用稻草繩攔着的野百合花堆積如山,這些野百合花像是被山裡的曙光給染紅了一般泛出淡淡的淺紅。禰宜身着白衣,手捧垂着白紙條的玉串走在車子前方。一個學生在前面拉着車子,還有兩個學生在車後推,他們的學生帽上都纏着一條捲起的白手巾。拉車的飯沼少年發現了汽車裡的本多,立即停下腳步,向他脫帽鞠躬,另外兩個學生也這樣向他致意。
自從在瀑布下發現了這個不可思議的秘密以後,本多的內心就失去了平衡,就連對神社裡的種種款待也心不在焉。當他在稻田旁那灑滿夕陽的道路上再度見到百合花旁的那位纏着白毛巾的年輕人時,他的心神恍惚到了極點。汽車疾駛而過,把年輕人罩在了揚起的塵土之中。雖然他的臉形和肌膚的顏色都不同於清顯,可本多依然認爲,這個年輕人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清顯其人。
……本多隻身一人呆在飯店的房間裡。他發現從今天起,自己生活過來的世界就要徹底改變面貌,這使得他深感不安,隨即離開房間來到食堂。恍若做夢似的吃着送過來的份飯。回到房間後,只見在臺燈的微光中,牀邊疊放着的牀單那三角形的折口處泛出白色的光澤,宛若折起的白色書頁。
爲了不讓神秘挨近自己,他打開了房間裡的燈光。可這也無濟於事,既然本多生活着的世界能夠容納這樣的奇蹟,那麼,今後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樣的事哩。
而且,他清楚看到的這個不可思議的轉生,從發現的那一瞬間起,就成了對誰也不能說出的秘密。假如說了出去,恐怕別人只會認爲他發了瘋,私下議論他沒有資格擔任審判官。
然而,神秘卻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正如清顯在18年前說過“會見面的!一定還會見面的!在瀑布下”那句話一樣,本多果真在瀑布下遇見了這個年輕人,這個在與清顯相同的部位上有着三粒黑痣標記的年輕人。更讓本多深思的是,清顯死後,自己在月修寺住持尼的勸告下,曾讀過的種種佛書中的那些有關“四有輪轉”的論述。按照這種說法,從清顯死去的時候算起,今年18週歲的飯沼少年正好和清顯轉生的年齡一致。
“四有輪轉”中的所謂“四有”,指的是“中有”、“生有”、“本有”和“死有”,這“四有”被稱之爲“有情輪迴轉生”的一個週期。在兩次生命之間,有一個短暫的因果報應,叫作“中有”。它的期限短則七天,長則七七四十九天,在此期間它要投胎再生。本多雖然不知道飯沼少年的生日,但從大正3年①早春清顯死去的那一天算起,則應當在其後的第七天至第四十九天之間。
據佛典上說,“中有”不僅具有靈魂,而且還附有五蘊②的,就像五六歲幼兒的形體一樣。它極其輕捷,耳聰目明,可以聽到遠處的聲音,也可以透過任何壁障看到一切,還能夠立即飛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人類和畜牲都無法看見這些“中有”,只有開了天眼通的非常純潔的人,才能夠看到在空中盤旋着的這些幼兒身形。
這些透明的幼兒形體敏捷地在空中翻飛,依靠吮食香氣來維持生命,因此“中有”又叫作“尋香”。它的原文是“Gandharve”①,在日語中音讀爲“健達縛”。
①公元1914年。
②梵文爲Skandha,現象界五個類型——色、受、想、行、識的總稱。
幼兒形體就這樣在空中飄蕩着,當發現將要成爲自己未來父母的男女的情景時,就會心猿意馬,難以自禁。如果這個“中有的有情”是個男性的,它就會被將成爲自己母親的那個女子時的豔姿所吸引,並且憎恨未來父親的醜態。當未來父親排出的不淨之物剛要進入未來母親的體內時,它卻認爲那是自己的,因而欣喜若狂,拋棄“中有”的形體,託生於母胎之內。在它託生的那一瞬間,就變成“生有”了……
佛典上就是這麼說的。以前,本多隻不過把這些當作一個童話來讀,可現在卻突然想起了這一切。
本多覺得,神秘這個東西與“中有”的作法倒是極其相似,根本不管你的意思如何,蠻橫無理地忽然闖過來,就賴着再也不走了。這真是個危險的禮物,如同一個變化多端的美麗的球,被從外部踢進了冷峻、嚴謹的法律秩序和理性建築物的正中。而且,這隻球上的色彩變化也是令人尊重的法則,只是這個法則與我們理性的法則全然不同而已,因此,這隻球也就必須從人們的眼中隱去。
不管本多承認與否,神秘已經在他的內心捺下了深深的印記,而且再也無法逃脫。假如有什麼逃脫的方法,那也不是逃脫,而是尋覓能夠和自己共同守護這個秘密的人。飯沼少年就是其中一人,另一人則是少年的父親。可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說明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已經覺察到了這個秘密。或許可以認爲,理應看過清顯**的飯沼茂之,是知道兒子身上的相似之處的。即使飯沼知道了這一切,也可能對兒子隱而不談。怎樣才能從這對父子那裡問個明白呢?或許,詢問這件事的本身不就是個愚蠢的行爲嗎?即便他們非常清楚地知道這個秘密,也未必願意公開這一切。如果真是這樣,這個秘密也許就將永遠沉重地壓在本多一個人的心頭了。
①本名爲幹達婆,也被稱之爲香神,不食酒肉,爲尋求香氣在虛空中飛翔。其與緊那羅共同侍奉帝釋,演奏伎樂。
時至今日,本多才強烈地意識到殘留在自己青春時代的清顯那生命之羽的猛烈搏擊。本多從未打算要像別人那樣度過自己的人生,可清顯那迅疾、美麗的人生,卻宛如開放出淡紫色花瓣的寄生蘭,在本多的人生之樹最爲重要的那幾年間紮下了根,而且代表着本多的人生,讓他也孕育出原本不可能開放的花苞。難道這樣的事又要發生?這個轉生究竟又意味着什麼?
在爲諸多問題感到困惑的同時,本多內心裡卻也滲出了泉水般的歡悅——清顯復活了!那株在生長中被忽然伐去了的小樹,從茬口處重又萌發了嫩綠的芽苞。18年前,這兩位好朋友都還很年輕,可現在本多的青春早已逝去,而他的朋友卻依然風華正茂。
飯沼少年身上缺少清顯的那種俊秀,卻有着清顯所不具備的陽剛之美。雖說僅靠表面的一些觀察還遠不能瞭解更多的東西,但本多還是看出,飯沼沒有清顯的那股傲氣,倒是有一種清顯所缺乏的樸素和剛毅。這兩人如同光和影似的迥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成。這種特性,使他們成爲青春的化身,在這一點上,他們又是相同的。
本多憶起曾與清顯一起度過的時光,情感中摻混進了眷戀和悲哀,以及意外的希望。這種心靈的顫動傳遞到了手掌,使得本多認爲,即使徹底拋棄掉多年來一直被自己的理性束縛着的堅信,他也在所不惜。
儘管如此,在奈良這塊與清顯有着因緣的地方,能夠遇上這個轉生的奇蹟,又是何等的奇緣啊!
“等到天亮後,不先去率川神社了,而是乘車去帶解,趕早拜訪尼姑庵裡的聰子,向她表示清顯去世後久疏問候的歉意,然後趕緊把這個轉生的喜訊告訴聰子。儘管她不會相信這一切,可這卻是自己的義務。以前的那位住持尼薨去後,聰子身爲現任住持尼,名字也漸漸地爲人們所知道。這一回,在她那略微現出衰老兆頭的姣美的面龐上,會顯現出怎樣真實、強烈的喜悅呀!”
一時間,這種想法使得本多感受到了年輕時的衝動,可他的內心隨即又產生出堅硬的相反看法,用力摁住了潛藏在這種衝動裡的輕率。
“不!我不該這麼做。她抱着堅定的遁世之志,連清顯的葬禮都沒有參加,今天,我又有什麼權力去打擾她呢?即便清顯數度轉生,那也都是被她所見棄的塵世上的事,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儘管這對於自己是個奇蹟,可在她所居住的那個世界裡,早已不存在任何所謂的奇蹟了。自己不能因爲一時的衝動,幹出把兩個世界混同起來的蠢事。
“還是不要造訪了吧。倘若這次轉生的奇蹟果真基於佛緣,那麼,自己就是不去造訪,聰子與轉生了的清顯邂逅相遇的機會也還是會自然到來的。自己只需等待着這個機會在某處成熟起來就行了。”
本多就這樣左思右想,越發難以入眠。枕頭和牀單被躺得熱乎乎的,還是沒有希望順利沉入夢鄉。
……窗口漸漸泛起了白色。
室內的燈火恍如一彎殘月,映在桃山①風格木雕窗框裡的玻璃上。在微微泛出淺白的天際下,興富寺的五重塔已經顯現在環繞着猿澤池的森林那邊。從這裡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層和刺破拂曉前的黑暗、聳立在晨光中的相輪③。五層塔那剪影一般的身影,坐落在晨光熹微的天空的一角。它那三層微妙翹曲而起的檐角,彷彿在敘說着一個多層夢境的體驗:剛剛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卻又隨即沉入到另一個夢境裡;剛剛以爲擺脫了一個不合理,卻馬上又陷進其他更加活靈活現的不合理之中。夢境就這樣從最上面的那層塔頂,傳往塔尖上的九輪③和水湮④,宛若看不見的輕煙,消融在拂曉的天際。看到這一切後,本多仍然不能證實自己確實已經醒來。因爲即便醒了過來,也可能會以和現實幾乎完全相同的姿勢再次踏入另一個夢境之中。
①日本歷史上的一個朝代,公元1573-1603年。
②佛塔最上端的金屬製成部分的總稱,由靈盤、伏鉢、請花、九輪、水湮、龍車和寶珠所組成,俗稱爲相輪。
③位於請花之上、水湮之下的柱形裝飾物,爲圓形金屬環,共有九層。
④位於九輪之上、龍車之下的火焰形裝飾物。
小鳥開始啁啾、啼囀。本多忽然被一個念頭攫住——復甦過來的不只是清顯一人。或許,復甦過來的還有本多他自己,從那種精神的冰結之中,從那種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從那被成千上萬頁文件封閉着的毫無興趣的痛苦之中,從那將要永遠反覆說着“自己的青春已經逝去”的嘮叨之中……
也許正因爲曾被清顯的生命蠶食得那樣嚴重,正因爲曾與他一起被埋沒得那樣深,本多的生命才招致了這個與之有着緊密聯繫的復甦,如同黎明的曙光從一個樹梢移往緊挨着的另一個樹梢。
這麼想着的同時,本多卻開始感到一陣奇妙的安逸。終於,有點兒昏迷般的睡意向本多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