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國的前一天早晨,晴空萬里,天氣炎熱。

爲了上午10點的謁見,本多和菱川大熱天也繫了領帶,穿上西服,於9點40分來到了宮殿。

1882年朱拉隆功大帝建造的這座宮殿,是位意大利建築師的傑作,融合了新變態式風格與暹羅風格,極其宏偉壯麗。

這座宮殿聳立在熱帶的藍天下,正面的造型夢幻般複雜。擡頭望去,那巧奪天工,耀眼得令人暈眩的正面,儘管是歐式的,仍帶有亞熱帶建築特有的迷醉與酩酊。青銅像守護着左右兩側緩緩上升的大理石臺階。再往前是正門,羅馬式神殿的拱洞上部,莊嚴的櫛形立壁上,鑲嵌着色彩絢爛的大帝畫像。以上均屬新變態式風格,全部用大理石、浮雕與黃金構成。再上一層是走廊,裝飾着桃紅色大理石的科林斯式立柱。走廊中央有個像船上的望樓樣微微突起的,朦朧可見白地天花板上的棗紅色和金黃色格子的暹羅式樓閣。山牆上雕刻着燭臺樣的卻克里王朝的徽章。由此往上,直到相當於佛塔尖上水煙①的黃金塔頂端,是一層又一層暹羅式金黃和硃紅色的複雜的重檐,重疊着舞女聳肩似的翹向青空的鴟尾。這一切足以使人感受到,卻克里宮的整個結構似乎是要以極其複雜,色彩極其鮮豔而瘋狂的高貴王族的熱帶式夢想,壓碎堅固而理性的歐式的冰冷基座。它就像銳爪尖嘴的夢魔,扇起金色與硃紅色的翅膀,壓在橫臥着的王者威嚴冷酷的白色胸脯上。

“這裡太美了。”菱川停下腳步一邊擦去臉上的汗,一邊說道。

本多立刻發覺,菱川的怪癖又要舊病復發。發現苗頭馬上摧毀它,乃是善意的表現。

“美也好,不美也好,又怎麼樣呢?我們只是應邀來謁見的人而已。”

沒想到本多如此不客氣,菱川的眼睛裡露出畏怯的神色,緘口不言了。本多後悔怎麼沒有從來曼谷之日起,就採用這種有效的方法。

兩名軍官來爲他們引路,並暗示月光公主一時高興而暫時打開了這座關閉已久的宮殿,爲此做了相當繁雜的準備。於是,本多照着菱川的眼色,迅速把一些錢塞進了軍官的口袋。

打開巨大的宮門進入光線暗淡的大廳,看見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紋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上,擺着大約20張紅木滾邊的洛可可式椅子。曾見過面的女官跟軍官交接了兩位客人,領着他們走進了右邊的大門。這裡天井很高,是採光很好的歐式宮殿大廳,天井上吊着枝形燈,在幾張意大利式鑲花邊的大理石桌子周圍,放着金色與紅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牆上掛着朱拉隆功大帝的四位王妃和母后的等身畫像。據菱川介紹說,四位王妃之中,有三位是姐妹。畫像全是維多利亞王朝的畫法,顯示了外國畫家的精心描畫的痕跡。尤其是容貌的描繪,表現出了畫家的良心與阿諛、真誠與惡意、對於如此寫實沒有把握的縮手縮腳的大膽與厚顏無恥的虛假的混合。王族特有的稍顯沉鬱的氣質,和微黑膚色的肉感相互映襯,加上服飾及背景的熱帶風情,使得寫實的畫面也充滿了夢幻色彩。

①水煙:佛塔尖上的火焰形裝飾。

大帝母后泰普西林是位身材矮小的貴婦人,她的長相給人以陰沉野蠻的威懾感。本多仔細地欣賞着每一幅畫像。菱川介紹說,第一夫人是三姐妹中的小妹,和她的大姐斯塔南、二姐索萬古·瓦塔娜相比,誰都會認爲斯塔南王妃最美。

斯塔南王妃的畫像在房間最裡面,被陰影遮了一半,是一幅立像。王妃一隻手扶着桌子站在窗邊,窗外蔚藍的夕空中浮着幾縷雲霞,壓彎的橘樹枝條伸到了窗前。桌子上放着景泰藍花瓶和金酒瓶、金酒杯,花瓶裡插了枝小小的蓮花。王妃的金色衣裙下露出了美麗的赤腳,粉紅色繡花上衣的肩頭,佩帶着寬寬的綬帶,胸前的勳章閃着光,另一隻手裡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樣的絳紅色。

吸引本多的是五幅畫像中這張最美麗可愛的玲瓏嬌顏。那微啓的豐脣,稍覺冷峻的目光,以及短短的髮型,都使人不由想起月光公主。凝神注視時,又不覺得相似了。可是不多久,彷彿籠罩這幅畫面的暮色又從四處冒出來似的,那握扇的黑色纖細小指,那扶桌的彎曲手指,又漸漸相似了起來,最後,就連嚴峻的目光及嘴脣都和月光公主重合了。然而,如此登峰造極的相似,卻又像沙鐘的沙子似的,不斷地崩潰了下去。

這時裡面的門開了,那三位老女官簇擁着公主出現了。本多和菱川向公主深施一禮。

看來挽巴茵之行溶解了女官們的心,公主高興地叫着跑到本多跟前也沒有人阻止。菱川趕緊像鴿子啄食撒豆般地,將公主雜亂無章的話對着本多耳朵翻譯起來。

“您的旅行好長啊……我寂寞極了……爲什麼不給我多寫寫信呀?……泰國和印度哪裡大象多?……我不想去印度,想早點兒去日本……”

公主拉起本多的手,把他帶到斯塔南王妃的畫像前。

“她是我的祖母。”她炫耀地說。

“公主爲了讓本多先生看到這幅美麗的畫像,而請您來卻克里宮的。”爲首的女官插話道。

“但是我只繼承了祖母的身體,心是來自日本的,我本來想把身體留在這裡,讓心回到日本去。可是那就得死啊。所以身體也必須一同帶回日本去,就像小孩子到哪兒都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樣……,您明白我的話嗎,本多先生?您見到的我的可愛外表,其實是我的布娃娃呀。”

公主幼稚的話當然沒有菱川翻譯得這樣有條理。但是公主不停地講話時的清澈的眼睛,在翻譯過來之前,已經使本多的心開始戰慄了。

“還有一個布娃娃。”公主完全不顧大人們的想法,跑到大廳中央,陽光把一個個窗格映在那兒。桌子上鑲嵌着一些圖案齟齬複雜的象牙雕花,剛剛夠到桌子面的公主,用指尖挨個摸着上面象牙雕刻的藤蔓和花朵,歌唱般地說:“和我十分相像的布娃娃在洛桑。她是我的姐姐,但姐姐不是布娃娃,她的心、她的身體都是泰國人,不像我本來是日本人。”

公主欣然接受了本多獻上的紗麗和詩集,可是隻翻了幾下詩集便把它放在了一邊。一個女官抱歉似地解釋說,公主還讀不懂英文。本多的嘗試沒有成功。

在這沒有絲毫家庭氣氛的房間裡,應公主的要求,本多給她講了一些印度的故事。但是,當他看到全神貫注地聽他講故事的公主,眼睛溼潤,臉上露出悲傷的神色時,想到自己對她隱瞞了明天就要回國的事,心裡很難過。

與公主何時還能重逢呢?公主長大後一定非常美麗吧,不知那時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說不定今天就是與公主的訣別。轉世的神秘也會像熱帶午後的庭院裡飛過的一隻蝴蝶影子,將從公主的記憶中消失不見。也許這一切僅僅是勳藉助年幼公主的癡話,向本多傳達自戕前沒有告訴他的歉意罷了。若真是這樣,就可以輕鬆離開日本了。

可是聽本多講故事時,眼淚汪汪的公主無疑預感到了別離。本多儘量選擇孩子愛聽的可笑的段子講,可是公主的大眼睛裡的哀傷卻越來越深。

本多講一小段就停一下,讓菱川翻譯過去,突然,公主使勁睜大了眼睛,女官們一齊凶神惡煞地盯着本多,本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公主突然尖叫着緊緊抱住本多,女官們站起來拼命要拉開公主,公主的臉貼着本多的褲子,不停地哭喊着什麼。

於是一場較量又開始了。女官好容易把公主從本多身上拉開,示意本多“快離開”,在菱川翻譯的時候,哭喊着的公主又差點兒抓住本多。本多穿過桌椅逃走,公主哭着追趕他,女官從三面包抄公主,路易十四式的椅子哐當哐當倒在地上,宮殿的大廳變成了捉迷藏的院子。

本多總算甩掉了公主,穿過前廳,出了大門,跑下大理石臺階時,聽到背後公主的哭喊聲迴盪在宮殿高高的天井裡,本多又躊躇了起來。

“女官讓您快走,她們來想辦法善後,先生快點兒走吧。”

本多被菱川催促着,汗流浹背地跑到寬闊的前院。

車發動後,菱川對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的本多說:“真是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這算什麼受驚呢?也不是頭一次了。”

本多用白手巾擦着汗,掩飾自己的狼狽。

“剛纔先生對公主說的是‘本來打算從印度坐飛機回來,可是因爲是軍用飛機,沒有買上票’吧?”

“是這麼說的。”

“我給翻譯錯了,漏出了真話,我給譯成了‘要坐飛機回日本,但因爲是軍用飛機,連您的票也沒買到,所以不能帶您回去了’。公主就說‘我不讓你走’,‘一定要把我帶去’,結果造成了這個局面。女官們很生氣,怪罪我們違約。哎呀,這都怪我太愚笨,實在是抱歉。”菱川表情平淡地向本多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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