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門前戰旗獵獵,文武百官分列兩旁。一縱千人銀甲騎隊,爲首的女子澄黃馬甲,雪白褂袍,穩穩端坐於馬上。
史載:宣武二十年四月十三日,靖帝長女以帝國儲君太女身份前往西關桐城,有虎賁衛千餘護送前往。
至於到底去幹什麼,南唐史上並沒有確切記載,這也是後人最爲津津樂道的,實在是太女此行一去,導致最後的結果實在匪夷所思。聰明擅謀如華子鑑者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讓一個無權無勢的太女接觸到一國之根本——軍權。
禮貌性的拜別君父,她持繮率領騎隊策馬出城。
山川高邁,天地海闊,終於離開了那個讓她窒息的深宮寂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那一刻心也能飛翔。
“殿下,現在是午時一刻,我們現在趕去渡口,晚膳前可以上船走水路。”虎賁衛騎校策馬上前,行至李馨歌身側一步之後,恭敬的說道。
誰想李馨歌卻笑着搖了搖頭,手中長鞭卻往另一個方向輕輕一指:“我們繞涼山過,不走水路。”
世人皆知從帝京去往西關桐城走水路是最快最便捷的。她卻偏要逆向而爲,多年兵伐攻謀的薰陶,她早不是隻會坐以待斃的深宮女子。
她繞過涼山,突然又轉了方向不走陸路,改走了水路,卻又在某一處突然下岸。她一路上走走坐坐,跟着她的人已經走得稀裡糊塗,她卻愉快而行。
終於於入夏之前進入了西關。
六月二十三日比預計晚了三天到了桐城。
城外,軍列整齊,空中揚着“唐”字大旗和“李”字帥旗。
遠遠的,李馨歌便看到騎馬端坐在軍隊之前的男子,她手中長鞭一揚,策馬疾馳了過去。
在軍列三尺前戛然止步,身後的塵土揚起一條黃色蛟龍。
“老臣李昭參見殿下。”西關十六省都統李昭下得馬來,步行至李馨歌馬前,仗劍跪拜而下。身後騎陣衆人也同時下馬,跪伏拜下。
李馨歌翻身下馬,一把托起李昭,笑意盈盈道:“伯父,許久不見,可還好?”
李昭沉默不語,只是一聲長嘆。他已鬚髮皆白,比她印象中老了許多。
李馨歌自是明白他那聲嘆的含義,不過此時這些長吁短嘆對她而言並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表哥呢?怎麼不見他?”李馨歌的印象中李熠一直是一個陽光莽撞的少年,敢怒敢言,當年居然還頂撞母皇呢,這輩子她估計也就這位表哥能讓母皇又好氣又好笑。
“他正在城裡幫殿下準備下榻的驛館。”李昭走在李馨歌身側引她入城。
“伯父和表哥常年住哪?”李馨歌笑問。
“我和李熠一個月倒有大半住在城外軍營,拙荊和小女是住在城內宅邸。”雖然不明白李馨歌爲什麼這麼問,但李昭依舊如實回道。
桐城外便是與西夏疆域交接之處,倒是真要時刻戒備呢。
“不用替我準備驛館了,我就住在軍營裡。”李馨歌的決定讓李昭怔愣了半晌,只覺得堂堂儲君怎麼可以屈尊住在條件艱苦的軍營裡,而且她還是一個女子。
只是不待他拒絕,李馨歌便已經緩緩開口:“若是國將不在,我們李家之人何處可容身。”
“殿下。”李昭難掩滿腹震詫,驚呼出口,原來這個韶華女子早已明白。
李馨歌驀然轉身,烏刺的馬鞭梗節遙指南方帝京。
無需多言,李昭已然明白她那一指的含義,不論千山萬水,還是這鐵血江山,他知道,總有一天面前的這個少女會握有一切。
“軍營苦累,殿下可受得住?”矇昧的雙眸重又燃起希望,原來多年的等待並非毫無價值。
李馨歌舒眉展顏一笑:“再苦不過寄人籬下,再痛不過家人橫死身前。”她用笑語來回述昔日痛楚,她的堅強超脫,遠遠超出李昭的預料。
只有這鐵一般的心才能真正面對殘酷無盡的殺戮征伐,只有這般冷漠無情才能無牽無掛,算盡陰謀。
可是,她真的可以嗎?……
六月天,驕陽熾烈如火。
桐城外的軍營校場內不時傳出陣陣高喝吶喊聲。
一羣士兵正圍在校場四周,爲着裡面的精彩博弈而高聲喝彩。
男子舞棍,強勁剛猛,勢如劈山。
女子弄搶,遊走如蛇,靈巧敏動。
棍至面前,女子提槍抵擋,到底是力有不敵,被節節壓制,眼看就要勢盡。女子突然槍鋒一收,迴旋踢腿,憑藉腳腕巧勁,硬是將男子踢得趔趄後退數步。
她並不止勢,在單腿落地瞬間,手中銀槍驀然迴轉直刺,尖銳槍頭直抵長棍,弓出一道半弧。
“槍法不賴嘛。”男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白花花的齊整牙齒,笑容絢爛如當空烈日。
女子抿脣淺笑不答,眼中閃過狡黠光芒。
銀槍一提,竟然被她拋擲至半空中,旋轉打圈,畫出無數銀色圓輪。
棍子由於支點上的勁力驟失,猛地向外一彈,震得他手腕微微發麻,又突然見到她此番的舉動,眼神竟不自覺的被那銀色圓輪吸引,怔忪剎那。
她就等着這片刻的間隙,身影閃動,在他錯愕難防間劈空奪棍。迴轉挪移數步,右手持棍,左手一擡,恰好銀槍穩穩入手,似乎經過精打細算,竟不差分毫。
男子愕然站立當場,望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只得搖頭無奈而笑。
周圍衆人掌聲陣陣,叫好吶喊聲此起彼伏。
“咚”“咚”“咚”遠處軍鼓響了三聲,圍在四周的士兵突然迅速整隊,在各自隊長的帶領下有序離開。
“馨歌,你的槍法越來越好了,不過這法子在戰場上可不能用,否則可要吃苦頭的。”李熠接過她遞來的長棍,雖是誇讚但隱有勸誡。
“我用詭計本是勝之不武,也就是表哥能不跟我計較了。”二年來,無論如何與衆人打成一片,大家還是對她以“殿下”稱呼,絲毫不敢僭越禮數。倒也只有李熠肯直喚她的名字,讓她感到久違的親切,也讓她倍感珍惜。
在功夫上,她自是比不過久經磨礪的李熠,而那些小把戲,她也知道並不能對他起什麼作用,可他總願佯裝敗於她的槍下,這位性格直來直往的表哥,其實很能顧全別人的顏面,至少對她是這樣的。
軍營裡擂鼓三響是代表開飯了,混跡軍中多年,李馨歌也習慣了這些粗茶淡飯,有時竟覺得比宮內那些珍饈美味還來得好吃。
用飯的地方擁着許多人,或站,或坐,或三兩成羣。
見到李馨歌和李熠朝着這方走來,早已有人起身讓出了一個桌子。
兩人走近,衆人齊喚殿下,將軍。兩人跟衆士兵頷首致意,衆人這才繼續吃飯、談話,毫不拘束,李熠本來就跟他們稱兄道弟,只要不上戰場,他便是一個毫無架子嬉笑怒罵隨性而爲的男子。而這位儲君殿下,初時雖然有些冷漠,但慢慢下來也發現是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沒有一般貴族的高傲脾性,無論對誰都是寬和有禮。時間長了,大家對這兩人不生好感也難。
今日的膳食不錯,是五香牛肉和麻辣豆腐。
火竈軍爲兩人端了飯菜,還特別加了一道回鍋肉,本來對於這種額外待遇李馨歌是多次推諉的,不過這是李昭的意思,便也不好固執己見,免得倒顯做作。
“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呀。”李熠拾起筷子在桌上篤了篤,便夾起一塊回鍋肉送入嘴中,麻辣味厚,肉片的油水已經被走光,入口只覺糯軟。
“記得我的好便可以了。”李馨歌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揶揄道:“沒吃早飯呢?又沒人跟你搶,慢點不行嗎?”雖然在軍營時間也不短了,知道這些行伍出聲的軍人吃起飯來都是這般摸樣,可惜從小的禮儀規範已經讓她養成吃東西細嚼慢嚥的習慣了,再也改不掉,雖然他們這般吃相讓人看上去那普通的飯菜越發可口。
李熠嚥下一口白飯,說道:“你還就說對了,我真是早飯沒吃。最近這段日子,這方圓百里似乎不太平,總有賊匪出沒,形跡可疑,今早就是爲了剿匪而沒顧得上吃飯。”回來後事情一大堆,又被李馨歌拉去切磋,所以也就沒吃飯,害他餓得半死。
李馨歌夾了一小塊牛肉送入口中,雙眉微微蹙起。桐城與西夏邊境的蘇陽銜接,不過中間有數百里的森林和灕江的分支,入夏後這條分支的水源便會枯竭,只留下一條數十丈寬的河灘。
桐城守軍森嚴,況且有李家軍常駐,賊匪怎會挑這個地方?這裡也不可能有油水讓他們撈。
“那有沒有抓到過賊匪?”李馨歌心中存疑便不禁多問道。
李熠莫名被口白飯噎了一下,連聲咳嗽了起來,麥色的肌膚上透出詭異的紅。
“難不成一個都沒抓到?”李馨歌俯下身子,湊到他面前低聲笑道,看他那副急紅了臉的樣子八成就是。
“噓……別說出去,很丟臉的。”李熠也低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對她說道,堂堂驃騎將軍連幾個小賊匪都抓不到,說出去豈不是笑掉人家大牙。
“呵呵,好,不說。”李馨歌掩嘴竊笑,李熠抿脣瞪了她一眼,卻讓她益發笑得開懷。
“好啦,別笑了,這些賊匪很可能是西夏士兵冒充的,所以我老爹不讓我冒然動武,把他們趕出國界外就可以了。”這本是李昭的猜測,不應該告訴別人的,卻架不住被李馨歌如此笑話而說了出來,一說他就後悔了。因爲他看到李馨歌臉色突然就變了。“其實這也不過是猜測,你也別放在心上,幾個小毛賊而已,下次我就把他們統統抓回來。”
“既然是都統的意思,你還是照章辦事的好,免得被打軍棍,吃飯吧。”她率先端起碗,扒了一口飯,似乎不願再談這個問題。
李熠心中暗舒一口氣,狠狠罵了自己一回怎麼就那麼多話,心中不爽,因此又多吃了一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