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已經縫合,也已經上了君尚特質的藥,可李馨歌卻昏迷了三天三夜不曾醒過來。
背上傷痛如灼,體內積鬱未消,加上一夜高燒,她感到自己整個身體火燒火燎般的痠疼,像是快要散架。神智是朦朧的,恍惚中眼前似乎有誰的身影不曾離開半步,誰的手堅強有力,又是誰的眼光深深注視,那般溫柔的氣息如五月的春風,拂過楊柳,漾在她的心間。
綿軟的身子被人扶起,瓷器冰涼的觸感貼上脣畔,澀苦的藥汁一點一點灌入口中,她艱難的嚥下,知道自己必須儘快好起來。
綿軟的絹布輕拭掉她脣角藥漬,李馨歌微微睜開眼,只見他俊美側顏那般專注,雙脣間逸出輕嘆:“是你……。”
君尚見她終於轉醒,臉上綻出欣慰的笑:“殿下總算醒了。”
李馨歌虛弱的點了點頭:“多謝你幾日來的照顧。”勉力的對他展露微笑,感激他的照應。
君尚一愣,卻是搖了搖頭,扶着她的肩膀讓她躺下:“這幾日都是鳳將軍日夜不歇的照顧殿下。”大戰連連,被擡下火線的傷員成百上千,他即便是想也不可能留下來照顧李馨歌。
李馨歌半趴在榻上,心中不知是訝異或者是欣喜,原來真的是他。
“他人呢?”
“似乎是蒹葭關有異變,鳳將軍一早就上前線了。”君尚坐在榻旁,眼神肆無忌憚的看她,像是打量卻又更像是琢磨。
“蒹葭關難道還沒有攻下?!”她一下驚起,半撐着手肘驀然回身看他,殊不知這一動牽扯到了背後傷口,直痛的她一陣呲牙。
“殿下傷口未愈,不要妄動。”他蹙了眉頭,雙手扶了她的肩頭,見她乾淨的外衫又有薄紅透出。
“多少天了?”李馨歌不死心的追問,她以爲蒹葭關應該已經拿下,看來事情並沒有她想象的那般順遂,或者是她想的太過簡單。
“已經快要四天了。”
四天了,已經四天了,蒹葭關久攻不克可不太妙。
“他們可還好?”她又猝然發問,並沒發覺自己問的奇怪,口中所指的他們到底是誰。
可君尚像是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淺然一笑:“都好,除了殿下無人不好。”
“恩?你知道我在問誰?”李馨歌腦袋枕在手臂上,半轉過頭看他。
“殿下問的可是李熠李將軍。”君尚頷首笑回。
“沒事嗎?沒事就好。”她本來還擔心李熠半路又出什麼岔子,看來現在是無虞了。
藥力漸漸上來,李馨歌又沉沉睡了過去。君尚替她拉上被衾,一直坐在榻旁看着她,她睡覺的時候一手枕着腦袋,半張臉都埋在臂彎中,而另一隻手卻蜷在胸前,以背對着內牆。她的睡姿就像個孩子,君尚知道她這種樣子恐怕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連夢中她都不忘戒備。
他看她良久,聽着她一聲一聲綿沉的呼吸聲。
他從來不在意周身的人是富貴還是貧窮,在他眼中世間萬物俱都平等。可他心裡到底還是有着好奇,爲何如她這般金枝玉葉要飽受殺戮征伐,甚至親上戰場?他知道南唐女帝爲尊,可她看上去完全沒有那種爲帝者的霸氣,每奪下一城一鎮都不見她有過多的欣喜,領域的擴大也不能讓她快樂一絲一毫,她要不是野心太大就是根本不在乎。可一個具有野心的梟雄是不會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而只是爲了另一個人,因爲他們的生命太過珍貴了。
“你到底要的是什麼?”他情不自禁的擡手撫上她的面頰,拂開額前凌亂的劉海,口中嘆息輕喃。
誰不想天真快樂的長大,誰不想一生無虞幸福,誰又不想春風裡來閒雲散,畫倚橋畔柳渡水。可命運卻是半點由不得人……不在掙扎中反抗,便在無聲中消亡,如此簡單而已。
李馨歌睡得很舒服,帳子內也烘得暖暖的,可額上突然貼上一抹冰涼讓她猝然從夢中驚醒。
“還好,燒退了。”他的聲音暗啞,像是非常疲憊。
“言珏。”她驚喜的從榻上半撐起身體,見他永遠煥然的臉上榮光有幾許黯淡,身上銀甲也被鮮血染上斑駁。她臉上的笑意漸漸被擔憂所替:“怎麼了?”
“恩?呵呵,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蒹葭關已經破了。”幾日不眠不休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幾天不睡外加還要攻城,這費體力不說,腦子可也廢了不少勁,着實把他累得夠嗆。
他本還以爲這個消息一定會讓她眉開眼笑,沒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臉上也沒什麼特別的欣喜,只是依舊問:“我是說你怎麼了?看上去很沒精神。”
他無語失笑,敢情兩人想的都不是一件事。
“我這不很好麼?也沒缺胳膊少腿。”他呵呵笑道,還有心情開玩笑,證明他確實不錯。
李馨歌舒了一口氣,好像如釋重負的樣子。
“馨歌。”他突然喚她的名字,樣子也恢復了一本正經。
“恩?”剛想趴下來就聽他突然叫她,她側眸朝他看去,長髮攏在身前,落到牀上,好似清水中泅開的濃墨,見他眼光灼灼,竟迫得她不敢直視他,只能是別開了眼。
那般火熱的目光直燒得她肌膚也要起火:“有話快問行不行!”見他不語,李馨歌先是憋不住的開了口。
“那日你執意坐在我身後,是不是想要替我擋箭?”依舊是這個問題,她以爲當時給的那兩個字已經讓他不會再追究,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鍥而不捨。
“沒有的事,要是知道那箭這麼不長眼,我纔不會坐你後面。”她訕訕說道,目光遊弋四處卻始終不敢看他。
“哦?是嗎?”鳳言珏目光深鎖住她臉上所有表情,初時的詫異,一瞬的驚痛直到後來的滿不在乎都斂入眼中,她……在隱瞞什麼?
李馨歌心中暗暗吸了一口氣,終於轉首迎上了他的目光,不以爲意的說道:“是啊,騙你幹什麼。”那樣的雲淡風輕,好像事實真如她口中所說一般,這只是一場意外。
他不再言語,卻突然間俯身向她欺去,見他突然迫近,她心中惶然失措,只想往後退去,他卻早她一步的輕釦了她的肩膀。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並不擅長說謊。”離得是那麼的近,就連他口中呵出的溫暖都拂在耳鬢處。
“沒有。”她依舊固執的不肯承認,無畏的迎上他的雙眸,咫尺間的距離使得她都能清晰看到他眼瞳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鳳言珏拿她沒有辦法,只能垂了眼,長長嘆息。李馨歌以爲事情到此已經結束,誰想他又突然慢慢說道:“既然你不願說那我也不勉強,不過以後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
他說得分外慎重,像是作着承諾。
李馨歌怔怔看他,爲他眼中一瞬間的熠亮光彩而深深迷惑,像是北海中逆流的漩渦,藏在平靜的雪山冰棱下,初看時只覺流水飛舞卷着粒粒晶菱煞是漂亮,可一旦觸及卻是連魂魄也會被吸走。
莫愁湖畔楊柳青,偶見佳人紅粉影。
孫贇從馬車上下來,沿着長安的莫愁湖徐徐步行,一旁完顏皓尾隨在側。
江風拂面,陽光融暖,粼粼秋波恰映中天一色。
“也難怪北魏一直想要得到這南唐了,怕是我見了也不免動心。”孫贇眼中盛滿讚歎,見畫樓湖畔,才子佳人,衣香顰影,這般風景秀麗,哪個皇帝能忍住不將這人間天堂納入自己的帝國版圖?
“呵,我皇兄不是沒動心麼。”完顏皓負手走在一旁,見慣了江南煙雨,他倒是沒孫贇那麼稀奇,不過他要是西夏皇帝也很難放下這江南富庶之地。
孫贇扶額長嘆,心中頓時黯然,再也無心欣賞如畫風景:“皇上若是能下得了手,今日西夏又怎會走到此般田地。”皇室傾軋,外患不止,西夏大廈將傾這都是爲了那個人。
“呵呵,也不知父皇當初傳位於皇兄是對還是錯。”完顏皓也嘆了口氣,身旁有軟香拂過,他側眸看去,恰見兩個粉妝女子手拈羅帕從他身旁走過,行步去時不忘回眸一笑,綽約婀娜的身姿將人的心也勾掉,這世間之大哪裡還有比南唐更妙的?
“江南毓秀,連女子也這般多情。”孫贇的訕笑聲從一旁傳來,完顏皓絲毫不愧疚的斜睨他一眼。
“血染江山的畫,又怎敵得過你眉間一點硃砂。”完顏皓一揚大袖,朗朗笑道,這笑聲中有灑脫,話中卻有牽絆,浮萍人生,“情”這一字到底是誰也掙脫不開的桎梏。
孫贇心頭微動,轉開眼去不再說話。
目光掠過前方一棵楊柳,眼神卻再也走不動,連步子也一併停滯。
青柳垂曳綠波,日光透過斑駁樹影斜照在他身上。一襲白衫,翩翩的風姿,只宛然卓立不語,就已生出七分的雅,二分的華,還有一分剔透的淨。像是出水白蓮,走過紅塵濁世,卻依舊片葉不沾身。
“這樣的氣質,恐怕來頭不小,我怎麼覺得好像有點眼熟呢。”完顏皓順着孫贇的目光方向看去,口中喃喃自語。他在南唐時間不短,即便南唐地靈人傑,可如面前男子這般爾雅出塵的着實不多,而且那樣貌依稀在哪裡見到過。
他款款向兩人行來,大袖衣襬揮出柔軟的弧度,雖然他的髮際已見霜白,可那般俊雅雍容的儀態還是讓孫贇暗自讚歎。
“是孫贇先生麼?”他連襟微微作揖,開口詢問,臉上的笑正映日光,朦朧中竟耀得孫贇難以直視。
孫贇心中一震,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子是?”他不答反問,對方的身份已經讓他起了猜忌,這次偷偷來到南唐除了他的心腹之外並無他人知曉,爲何遠在千里南唐的莫愁湖畔居然會有人上前來詢問他是否是孫贇,奇怪。
明瞭他眼中閃過的戒備,男子溫謙一笑,回道:“在下華子鑑。”
華子鑑這三個字豈止如雷貫耳,問這華夏大地三國之內,誰人不曉南唐這位譽與謗皆滿天下的貴君。
孫贇看了一眼身旁完顏皓,見他也正莫名的看着自己,他心中已經明白,恐怕完顏皓的一舉一動早在別人的算計之內了。
“未曾想竟然能在長安見到名滿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子,真是讓孫某受寵若驚。”孫贇不提他的身份,只贊他才華,原來夏帝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是這般的樣子。他似乎有些明瞭夏帝的心境,可又覺得好像越來越糊塗了。
華子鑑笑了笑,對這種誇讚奉承已經到了聞之不動的境界,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已經不用別人來評判了。
“孫季先生現正在內宮安置,若孫贇先生不棄,可隨在下一同入宮。”他一指遠處停在岸邊的樸素馬車,直言不諱孫季的下落,更邀孫贇同往。
若不是他事先就有籌謀,怎會安排如此妥帖。
孫贇看了一眼完顏皓,正見他面色驚躅不定,看來完顏皓也想明白了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可即便被利用了又如何?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
“我隨華公子入宮一趟,不要等我了。”他沉聲對完顏皓說道,無論是不是設計圈套,只要孫季還活着,他都一定會來;他也不認爲一旦踏入南唐皇宮他還能有機會出來。
“那你……。”完顏皓臉上全是懊惱追悔,恨只恨自己思慮太少。
“我不會有事,只是北方……。”他敢來南唐等於是摒棄了西夏北方諸城,本來西夏皇室更迭就讓他傷透了心,夏帝想要執政是再也不可能。他處處掣肘北魏不過是爲了孫季的慘死,既然現在知道他安然無恙,他心中所有的憤怒也漸漸消止。縱觀現在所有局勢,北魏雖被他堵的狼狽,可自從水淹魏軍之後,這雍王行軍就變得極其詭秘辛辣,孫贇後防沒有援軍,只憑借現有的資源,能將北魏大軍拖延數月已經是精疲力竭了。再加上南唐的異軍突起,一路行軍簡直猶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經明白,西夏劫數難逃。
說到底,他還是爲了自己的弟弟而放棄了死守西夏北方門戶,說他自私也好,說他負國也罷,在他的心中沒有什麼是抵得過孫季安全的。
完顏皓知他心意,聳了聳肩頗爲瀟灑的說道:“一國興衰如何也不是你一個人能左右的,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去吧,別擔心了。”
孫贇知道他這些都是安慰的話,可聽他這麼說到底心裡舒坦了點。
完顏皓見兩人一前一後的漸行漸遠,臉上無覺間綻出苦笑。
“很多年沒有騎馬了,不知道生疏了沒。”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以爲這輩子不會與人逐鹿於戰場,可天意終究難測,世間諸事都在你的意料之外,不是麼。
曲道幽靜,竹影森森,想不到南唐皇宮內居然有一條如此偏僻雅緻的竹林小道。
沿着鋪陳在地的雨花石緩緩行走,身旁青竹搖曳,風吟瑟瑟,這般的安寧連心也漸生平靜。
“都說漢人心思奇巧,今日得見南唐皇宮方知此言不虛。”孫贇走在華子鑑身側,感慨說道。一向看慣了西夏那種大氣磅礴的美,偶爾見到南唐宮宇的精緻繁複,別緻的構造他倒也不曾掩飾傾慕之意。
華子鑑淡淡一笑,眼眸半垂,長睫悄然掩住眸中一線精茫輕掠:“若說心思奇巧,怕是世上很難有人能勝過孫先生了。”
孫贇將眼光從樹影間收回,挑眉看向身旁男子,難解他話中深意:“華貴君所言,孫某愧不敢當,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便是貴君,孫某怕也很難趕上。”有誰能夠從寧王一踏入南唐境內開始就設計佈局?一環扣一環直到把北魏也牽扯進來?甚至連孫季與他都一併設計?能有如此手段能力的人,除了面前的男子他想不出第二個人。
“孫先生若不介意,直接喚我逸瞻便成。”華子鑑側眸一笑,容色恰似桃花。
孫贇這才明白爲何華子鑑會有桃花君的雅稱,也明白了夏帝爲何會一直念念不忘他曾經的一顰一笑。
華子鑑見他默然不語,自顧自的說道:“不日前我剛收到南唐前線軍報,先生以鎮南關設陣,誘李熠入甕,繼而迫馨歌出兵,然後半路劫殺。先生是否看準了馨歌與李熠情分非常,馨歌一定會親自前去營救李熠?”
他說的有條不紊,也並不咄咄逼人,可短短數語已經明白告訴了孫贇他的計策已然失敗。
孫贇依舊神色平靜,眼眸中的笑意也不曾掩去:“至少從中我們都能看出南唐太女是個怎麼樣的人了,不是嗎?”
“恩?此話怎講。”華子鑑頓步轉身看着他,眼中有幾許玩味。
孫贇呵呵一笑,繼續往前走去,遠處紅牆琉璃瓦的宮宇隱約從竹林深處探出一角。
“明知半路有設伏所以不救,只能說她有梟雄之心可舍會斷,倒未必有梟雄之才,以她這般棄將之舉怕會失了軍心;明知半路有設伏而固執前去,只能說她既沒有梟雄之心也沒有梟雄之才,不能運籌帷幄,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救出部下,反而連累三軍這實在不智。不過聽逸瞻所言,恐怕事情遠遠不是那麼簡單吧。”不虧是孫策的嫡傳弟子,即便遠在千里之外都能想出如此一箭雙鵰的計策。
華子鑑負手朗朗而笑,眼中鋒芒盡現:“先生怕是想不到吧,真正的梟雄應該是舉才唯賢,任善而用,馨歌想不到的事情她身旁的人會替她想到,這天下不是單憑一己之力可以打下的。”
他不曾掩飾南唐逐鹿天下的決心,他亦婉轉告訴孫贇,南唐有納天下賢士的雅量。
孫贇心頭震動,只覺面前的人雖看上去溫潤謙和,可一行一動、一言一語已經有氣吞山河之勢。
“逸瞻可想天下?”孫贇漫不經心的笑,隨口的一個問題卻已經觸到了禁忌的邊緣。南唐何人不知華家權傾朝野,誰人不曉,華家十數年來都未曾取代皇室李家。衆人都有疑惑,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對着華子鑑問出過這樣的問題。
華子鑑頓步,側身回眸與他對視,目光莫名深沉,那雙眼中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
孫贇屏息,只靜靜等着他的回答
時間靜謐良久,周圍一切俱都凝滯。林間有雀鳥聲“啾啾”響起,竹澗青葉像是被一隻手給突然撥亂。須臾後,一對燕雀從林中飛出,在藍天下漸飛漸遠。
他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徒留一聲笑嘆,那般滄桑,如此淒涼。
竹林盡頭,碧水藍天,正有人匆匆往兩人的方向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