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冊古籍在手,她倚着窗櫺細細翻看。整個文淵閣的藏書她已經看了七七八八。小時候,爲了掙一口氣,爲了不被那人小瞧,她硬是逼着自己看這些晦澀難懂的書,時間久了倒也習慣以書爲伴,來打發閒暇時光。
只是自從去過西關,看過那塞外風雲,都江煙雨,回頭再來咀嚼這些味同嚼蠟的書冊便又覺得意興闌珊。怪不得有聖賢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她此時深以爲同。
再也看不下去,她合上書本,招來宮女,換下綾羅紗衣。身上罩一件翠羽馬甲,拿起掛在外殿牆上的□□,她大步往後宮御苑而去。
天氣晴朗,陽光豔麗,正是騎馬射鵰的好日子。
內宮不能騎馬,也無雕可射,不過她卻能用鐵矢射靶子。
十丈開外,草編木靶上,三支鐵矢正中紅心。李馨歌彎弓搭箭,動作嫺熟穩健,又是一箭正中紅心。
侍候在旁的內宦見勢忙遞上另一支鐵矢,供太女射玩。
真是無趣,在軍營的時候旁邊還有一幫軍人吶喊助威,挑着興頭,便會越射越勇。然而此時垂首侍立在側的那些人一個個都跟悶葫蘆似的,估計半晌也放不出一個屁來,混跟死人無差。射了幾箭她也漸漸沒了興致,這麼玩還不如回宮看書。
正當她準備放棄這個娛樂的時候,身後不遠處一人高的杉離草叢內突然響起颯颯的聲音。
李馨歌想也不想,轉身拉弓便是一箭射出,大內禁苑,敢藏於她身後偷偷摸摸的人,死不足惜。
箭矢落入草叢中,竟是響起一聲女子的驚呼。
佇立侍候在不遠處的皇廷禁軍見狀,還以爲有刺客暗襲紛紛拔出腰畔刀劍護在李馨歌身前。
一個粉妝羅裙的女子就在這衆目睽睽下,跌跌沖沖的從那杉離草叢內跨了出來。裙角一側被勾了個大洞,頭上鬢髮微散,她手中抱着一隻白兔,無措的看着面前刀光劍影。
“你是誰?”李馨歌見女子面生,而且也未穿宮女或女官的服色,便冷冷開口詢問。
“小女淺攸衣,見過太女殿下。”女子抱着那隻大白兔,盈盈一拜,雖衣着有些狼狽,卻難掩綽約妙麗風姿。
“你姓淺?”李馨歌蹙了下眉頭,南唐內姓淺的好像並不多……。
“馨歌!”遠處忽然傳來男子高呼,聲音朗朗,似乎熟悉卻又陌生。
“皇兄?!”將手中□□交予一旁侍者,她展笑迎了上去。數年不見,他高了不少,而她堪堪及他下巴。
他眼中有着喜色,欣慰的將她從頭至下打量一番,滿意的點頭:“一直想來西關看你,卻得不到機會,見你安然,我這才放心。”
李馨歌舒然一笑,心中如烘着一塊熱碳般,暖暖生意。
“聽說皇兄已經訂婚,不知此次入京我那未來嫂嫂可有一同前來?”李馨歌笑問,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詫異轉眸向一旁抱兔女子看去:“莫非你就是我未來皇嫂,那位淺家小姐?”
女子雖是緋紅了雙頰,卻並不似一般女子羞赧垂首。一雙美目依舊熠然生光,直視着李馨歌,又是襝衽一拜:“小女無狀,衝突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李馨歌趕忙將她攙扶起來,連聲詢問:“剛剛那一箭可沒傷着你吧?”
“就差那麼一點,殿下便可爲小女起輓聯了,上聯:紅顏薄命;下聯:天妒英才;橫批:死得太早。”淺攸衣突然朝着李馨歌眨了眨眼睛,說話的表情一本正經,可說出的話實在……。
李馨歌一愣,繼而失笑不已。
李歆桓走到淺攸衣的身旁,執起她的手將她打量一番,見只不過破了點衣衫並無大礙,這才舒展了眉頭,雙眸中似蕩入秋意春水,掩不住的瀲灩生光。
看來她這皇兄是動了真情,否則以他那高傲的心性怎會露出這般神色。
馨玥有了心上人,皇兄也有了未婚妻,而自己……。
“本來是要去見過淑貴君,可是我現在這般摸樣實在不成體統。”淺攸衣擰眉搖了搖頭。
李馨歌卻笑道:“這倒無妨,去我宮中換一身變成了。”
“恩,去毓傾宮換一下衣服,便不用再出宮入宮那麼麻煩了。”李歆桓也是這個意思。
淺攸衣嫣然笑道:“那就有勞殿下了。”
三人一路笑談的回了毓傾宮,宮女們在李馨歌的吩咐下簇擁着淺攸衣進了內殿整飭衣冠。李馨歌與李歆桓兩人則坐在外殿,一人端着一杯茶聊着話。
“皇兄此次回來應是準備大婚的吧?”她掀着茶蓋,一下下的撥着湯麪,笑問。
“父君是有此意,估計是在兩月之後吧。”他的臉上笑意難掩,在北關滯守多年,雍容風華不但未減分毫,倒更添了內斂沉穩。
“那倒好,宮中許久沒有辦喜事了,是該熱鬧一下的。”她笑說,端起茶盅淺抿了一口苦茶,淺家,數十萬大軍,似乎已經牢牢攥在華家手中。
“馨歌……。”他突然沉聲一喚,方纔還展笑容顏卻在片刻後盡數斂去。
李馨歌慵懶一笑,道:“皇兄怎的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馨歌,若是帝京呆不下去,便來北關找我。”他的語氣凝重,透着不能言明的關切。
她突然起身,走至御臺前,一把推開雕花木窗,初秋的風已經有沁寒的冷意,刺膚卻不入骨。
“皇兄說笑了,帝京之內,天子腳下,我堂堂南唐儲君焉有呆不下去之理?”她倚着窗櫺,回眸一笑,似坦然自若,卻隱含莫測深意。
無論何人最終穩立朝堂,必有另一人萬劫不復,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卻也是他無力阻止的,只能期望這一天來得不要太早。
“淺家小姐果然名不虛傳呢。”李馨歌的笑語讚歎聲打斷了他的愁結苦思。
轉眸看去,她華裙逶迤,珠簪羅裙,淺然一笑便已醉了春花秋葉,即便是那避無可避的殺戮征伐,但這女子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至少不再需要獨自面對。
南唐有江南秋水,豐沛雨露,旖旎風情。
西夏有塞漠黃沙,驕陽烈日,大漠孤煙。
西夏皇帝完顏霖慶在尚是少年皇子的時候曾去過南唐,他一直儒慕漢家文化,在衆位兄弟爲皇位搶破腦袋的時候,他只醉心詩詞書畫。他至今不能忘記在姑蘇城外的麗江湖畔,那一眼的驚心動魄。貴爲天家皇子,他見多了所謂的青年才俊,卻仍被面前素衣儒衫的少年而深深吸引。那時他的身旁圍繞着許多年輕學子,似在作詩吟詞。他頂不住好奇的湊了上去,一干學子見他一副異族長相,都存了鄙夷之心,連眼神都有點不屑,在他們看來外族蠻夷根本不懂漢學高深,與這種人在一起講學論賦簡直有辱斯文,所以一下子大家都緘口不再言語。
唯有他依舊笑若薰風,雙眸中似含點滴暖意,讓他本來尷尬憤怒的心境漸漸平息。他永遠不會忘記,在暮色餘霞中,兩人一起泛舟飲酒作詩,他的才華斐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古有曹植七步作詩,他只飲一杯酒便能作五十六字言賦。
兩人一起暢談人生,他說只願天下大同,他的心中驚奇,原來這位才子的心境竟與他這般相似,雖不曾言明,他卻已把這位南唐才子引爲知己。
後來他方纔知道,這位眉目風流的男子便是南唐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子華子鑑,在那段腥風血雨的奪嫡戰鬥中,他依舊潛心詩詞,偶然託人寄詩信去往南唐,本來也不指望他的回覆,卻不想他每一封信,每一句詞都對他細細指點,捧着他的回信,他如獲至寶。
他說若想實現天下大同,你必要先登上帝位,君臨天下。第一次,爲了他的話,他對帝位動了心。
遠在南唐的那個人似乎比他們這些皇子還要看透西夏皇帝的心,他只用了四個字便讓他最終穩穩登上帝位。這是他從來不敢想象的事,而那個人卻助他辦到了,自此以後,他一直期盼的便是與南唐永世修好。
而他也知道雖然他在南唐權傾朝野卻總不是實至名歸,所以無論他有什麼要求他一定都會答應。
“不過讓你辦這點小事都不成,以後怎將帝國大業交付與你?”完顏霖慶注視跪伏在帝座下的皇太子,冷聲質問。
“父皇息怒,是兒臣疏漏。”他磕頭觸地,誠惶誠恐。
完顏霖慶撫額輕嘆,這個兒子像他,工於詩詞卻不善謀略,本已料到他會失手,也作了十足安排,卻未想到那位南唐儲君真是命不該絕。
“算了,下去吧,好好在東宮靜思悔過。”他揚了揚手,太子謝恩,躬身退去。
待太子退出內殿,他纔對內侍吩咐:“去請兩位孫先生來。”內侍領命離去。
哎,此事失手總得對他有個交待,麻煩,麻煩啊……他垂目嘆息,端起一旁茶盅啜飲了一口茶,這西夏高山茶總不及南唐的碧螺春,不知何日有幸能再去一次姑蘇,喝上一碗農家涼茶。
在太子回東宮的路上正巧迎面走來一個寬袖墨襟的俊雅男子。
“臣弟見過太子。”寧王斂袍見禮,恭謙道。
“五弟免禮。”太子擡手虛扶,微笑道:“這是前去父皇那吧?”
“正是。”他謙禮回道。
“哎,父皇正在氣頭上,五弟還是要小心應對纔好。”太子好意提醒,清藍雙眸帶着些許無奈。
“多謝太子提點,臣弟省得。”他依舊躬身回道,眼眸半垂,濃長修睫掩住雙眸隱約鋒銳。
“恩,去吧。”太子頷首微笑,轉身踱步離去。
寧王擡首,對着那離去背影冷屑一笑,亦轉身大步往內宮而去。
內宦拂起珠簾,他大步踏入,龍腦瑞香撲鼻而來,引得他雙眉微微一蹙。西夏諸帝皆是馬背上的天子,從未有一人喜歡在殿中點香,而他這位父皇卻崇尚漢學,一併連南人那種讀書點香的習慣也學了來。西夏男子彪悍,自認鼎立於天地之間,最是不屑漢人這種奇巧玩意,尤其是男子身上薰香,更是讓人忍無可忍。
“兒臣見過父皇。”寧王斂袍跪拜於帝座之下,臉上厭惡神色一閃而逝。
“起來吧。”夏帝的聲音高高在上。
寧王拾袍起身,退與一旁,眼角稍睨,卻正好看見孫贇站在他對面負手笑看着他,面色透着絲古怪,而他身旁的孫季倒是一反平時的唧唧呱呱,特別的沉默,連眉頭都似要打結。
看來應該不是什麼好事,寧王心中暗忖。
“太子失手倒也罷,爲何連你也錯失一手,讓那人逃了回去?!”夏帝將手中茶盞“啪”的一聲摜於一旁桌几上,口氣凌厲竟隱含冰冷殺意。
原來是爲此事,寧王不疾不徐的斂袍再次單膝跪下,面色不見絲毫愧疚,口氣更是堅若磐石:“南唐儲君現下還不能死。”灼灼目光慨然對上帝座上的男子。
夏帝蹙眉,冷聲質問爲何。
“父皇可知北魏正在暗中調動軍隊邊防?”寧王一句話將問題又帶到了千里之外。
夏帝更是不解,移了下身子,靜待他繼續說下去。
“若兒臣所料不差,最快今年,最遲明年北魏必有所動作。”他的一句話如青天白日裡的一道驚雷,不但突然而且效果驚人。
“難道北魏想攻我西夏?”夏帝臉色乍變,他登基尚不久,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陡生兵變,狼塵灰飛,金戈鐵馬絕對不是他要的。
“父皇不必驚惶,北魏到底是意欲我西夏或是南唐尚在未知。”寧王垂首肅容道,薄削雙脣抿成一道微弧,凝成一朵訕意冷笑。
“起來回話。”夏帝趨身向前探了探,急急揚袖讓他起來回話。
寧王拾袍起身,又道:“北魏意圖雖然不可知,但我們卻能讓他定下目標。”
“怎麼說?”夏帝又問。
“南唐的江南煙雨,北魏想了數百年,若不是擔心我西夏在側拾漁翁之利,魏帝恐怕早已揮軍南下了。”他的話已透出八分明白,而夏帝卻仍是想不透。
看着父皇一臉疑惑,他眉頭一挑,壓下心中冷笑,繼續解釋道:“只要我朝與北魏訂約共謀南唐,那麼到時北魏的百萬雄師所指之處便不是西夏了。”之所以他不殺李馨歌就是爲了讓她回去與華家鬥上一鬥,到時候南唐內亂傾軋不息,他們便不用費太大力氣就能拿下那富饒河山。
“魏帝能信?”夏帝突然問道。
寧王一怔,坦然回道“不足信。”若取得南唐,則西夏與北魏一戰勢不可免,想來魏帝也會這麼想,山河天下,只能也只需一個主人。
“魏帝不足信,可我卻信華家。”夏帝突然言之鑿鑿,他的話出乎寧王的意料,讓他一時竟無言相對,難道他這個糊塗的父親居然要與南唐那幫弱質蒲柳般的人合作?!
“陛下,恕贇直言,南唐華家絕不可信。”一直默立於一側的孫贇突然進於殿前,言辭間竟有些咄咄逼人。
夏帝一愣,卻並未因他的無狀而惱怒,只是問:“先生何以認爲南唐華家不可信。”
孫贇斂襟一揖,道:“僅憑華家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條,便不足取信於人,況且南唐內患隨時會起,到時他們自顧不暇,而北魏卻可乘此間隙攻我西夏,陛下該以爲如何。”
二個打一個總比面對面單挑好太多了,這筆賬皇帝應該還是算得過來吧。加之南唐物產豐富,對於地處西邊塞漠的西夏而言,江南豈止是天堂。
夏帝深深閉目,單手撫額,應在深思決斷。
寧王和孫贇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皆是心領神會。卻唯獨沒有注意一直反常安靜的孫季臉色愈加難看。
我知你不願屈於婦人腳下,我也知你有兼濟天下之心,你的滿腹才華本就不該淹沒於後宮重闈,即便天下之人皆不信你,我卻永遠是信你的……
三日後,西夏特使持夏帝御筆快馬加鞭前往南唐,半月後得南唐皇帝邀約回覆。
一月後,寧王領皇帝旨意,以使節身份前往南唐。
西夏和南唐從無交際,歷史卻在那一刻悄然變化。
單涼郊外,駿馬寶車,蜿蜒排去數裡,孫贇和孫季同送寧王上路。
“沒想到我們籌謀了那麼久,就被父皇一句話給徹底改變。”寧王一口喝下送行酒,心中雖尤爲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孫贇輕嘖了一口酒,搖了搖頭:“沒想到呀,華家在陛下心中竟是這般分量,失策失策。”
“我就說你們平時人際交往太差了吧,我可早就料到皇上是放不下華家的,確切的說是放不下那一個人。”一旁的孫季又恢復成平時的一副囉嗦樣,吟了一口酒,斜睨了兩人一眼,嘿嘿一笑。
“馬後炮,你怎麼不早說。”寧王瞪了他一眼,氣他不該說話的時候話如長江,該說話的時候卻又悶的像個葫蘆。
“殿下別聽他胡言,他也只是揣測,誰都不會想到在陛下心中華家比江山更重要。”孫贇巧妙的引開話,替自己的弟弟解了圍。
寧王嘖嘆一聲,搖了搖頭,擡首望去,滿目黃沙連接天地,若拋開父子血統不論,他實在覺得先帝傳位於他父皇是個天大的錯誤,若早個一百年或許還能湊合過去,但卻偏偏生在這個時候……難道真是天要亡他們西夏?
“事情倒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孫贇突然又神來一語。
寧王眸色驀然一亮,靜待他下文。
他卻神秘一笑:“一切先靜觀其變吧,時辰不早,王爺該上路了。”拜身作揖,他拉着孫季退與一旁。
這幫謀臣說話就喜歡藏一半,露一半的。寧王瞪了他一眼,接過護衛遞上的馬繮,翻身上馬。整支隊伍浩浩蕩蕩開拔前行,捲起一路塵土飛揚。
“大哥,你心中有什麼主意?”孫季看着面前隊伍蜿蜒開去,還是忍不住問道,他是怎麼都想不出有啥辦法了。
本來將南唐太女不着痕跡放回去,讓她知道華家與西夏勾結,她必然放不過華家。這樣陛下對華家有所交待,華家也不容易看出他們意圖,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夏帝的心思。
孫贇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沒辦法,寧王此去南唐恐怕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哎,我也是這麼想的,南唐華家……哎,皇上怎麼就這麼想不通呢。”他兀自懊惱,痛恨未遇盛世明主。
“能得皇上如此信賴維護,那人想必十分的出衆,我倒是十分想會一會這位在南唐權傾朝野的才子了。”孫贇負手淺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