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身子一僵，慢慢回首。不知何時又進來的唐風輕蹙眉頭，長眼中隱隱流動着不滿。她心下微涼，低下頭不敢看他清冷的面容。
爲何自己見到他時總是這樣狼狽不堪！
“孃親！”唐鴻歡快地大聲叫着，早就縱身撲到了她的懷裡，毛茸茸的小腦袋用力蹭着她的胸口。玄月此時滿身的酒氣，抱着他也不是，放開也不好，頗爲尷尬。
唐風看着她手足無措的樣子更是不喜，心道這小道姑容色平常，行爲不雅，又哪裡和天仙化人的麝月有半分相像？偏鴻兒死活就認了她！
將頭轉到一旁，緩和了情緒，他朝玄月抱拳道：“在下華山唐風，今日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道長答允！”
帶着濃濃的失落和微醺的酒意，玄月澀聲道：“唐大俠請講。”
“內子剛剛過世，這孩子思母情切，將您錯認了孃親。唐某想請道長做孩子的乾孃，以慰其心，還請道長準允。道長今後但有所需，只提着我華山唐風的名號便可！”
彷彿被一個夏雷驚着，玄月瞳子一縮，眸光漸漸澄澈。她緩緩起身，凝目注視着他，朗聲道：“蒙唐大俠厚愛，玄月感激不盡！不過，我軒轅三劍雖是力弱，恐還不需在唐大俠的庇護下過活！您的好意我代兩位姊妹心領了。”
軒轅三劍……似乎也是有些名頭的。唐風知道自己方纔的言語有些不敬，可被她這般不留餘地地拒絕了，面上終是有些難堪，訕訕道：“道長見諒，請恕唐風無理！可我這孩子……”
“唐大俠！”玄月脣邊忽然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你這孩子資質極佳，貧道也很喜歡，若是唐大俠不棄，玄月願收爲弟子！”
唐風聽聞倒愣了，他上下看了看她玄色的粗布道袍，心中躊躇難決。以自己堂堂“飄渺追風劍”的名號，武林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唐大俠”，功夫也已是少逢敵手，倘若讓兒子隨這小道姑去畫符唸咒，恐怕真要在江湖上傳爲笑談了！
這時唐鴻從玄月身上爬下來，跑到唐風跟前抱着他的腿搖晃道：“爹爹，鴻兒要和孃親一道回家！”
唐風心中一酸，脫口道：“好，便讓鴻兒拜道長爲師！”
玄月請兩人落座，軒轅自去找小二重新置辦酒菜。
唐風哄了兒子許久，小娃子終於朝着玄月磕頭改口叫了師父，接着便偎在她懷裡不願離開。玄月越瞧越是喜歡，將脣貼上去狠狠親了親的他的頭臉，無意間瞥見唐風面露不悅，不覺大笑起來。
小娃子仰臉望着她，奇怪地問道：“師父，你是見到鴻兒開心麼？”
“是啊！鴻兒是師父的寶貝呢！”玄月見對面那人實在臉色不善，心中暗笑，將咯咯笑着的小傢伙遞了過去，隨口問道，“此地偏僻，不知唐大俠來此何事？”
“尋人……”回話只兩個字，嘴巴閉上。
“不知是尋哪位前輩高人？貧道或許識得。”
唐風見兒子坐在膝頭，大口吃着自己夾來的飯食，心中寬慰，恢復了淡然的面容，聲音也柔和起來：“只是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罷了，聽說他在此出現，便尋了過來，其實不過是個誤傳。”
玄月輕輕點頭，將話題轉到了唐鴻的日常衣食上來。
藉着傾聽唐風的介紹，玄月凝眸望住他，細細打量。大約是喪妻育子之故，他的眉目間頗見憔悴。識得唐風有七八年了吧，這人的眉眼脣鼻在自己心中已不知描畫了多少次，今日能這樣對面相談，平等以待，也是她少時的夢想，可此時修眉朗目近在眼前，她心中竟已不知是喜是悲了……
軒轅左右看看兩人，也不多話。一頓飯吃得拘謹客套，好容易酒足飯飽，玄月邀唐風父子去青雲山小聚。
☆ ☆ ☆
青雲觀破敗如故，便是那兩個隨香的道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唐風雖是早料到這道姑的居處必不會太過華麗，卻也萬沒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他的臉色變了變，儘量放緩了聲音問道：“莫非這青雲觀就是道長的清修之地麼？”
玄月並不答話，帶着唐鴻到了偏殿，指着牆上顛道人的畫像道：“鴻兒，過來拜過師祖！”
小傢伙咬住了手指，對着畫像左看右看，回頭道：“師父，師祖難道也是個道長麼？師祖不好看，鴻兒不喜歡，不要這個師祖！”
玄月板起了臉，道：“鴻兒，好教你知道，你師祖是大名鼎鼎的顛道人，江湖上多少人想求着入他門下而不得……”她忽的喉中一哽，住了聲。十多年如父女般的相處，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師父這些年來竟是隻收了她一個徒弟，傾盡心血，悉心教養。如今，自己又能拿什麼來報答師父的恩義！
小娃子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再爭辯，上前像模像樣地跪下叩拜。玄月讚道：“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殿門外的唐風將師徒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這小道姑是顛道人的弟子，看來也是有些本事的。依稀記得幾年前見過顛道人一個喜歡惹事的女弟子，莫非就是這小道姑玄月？想到此，探首向殿內覷進去，斜陽穿透樹隙，傾在頭臉上，有些刺目，裡面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籠在暗處，看不清面貌。
玄月拉着唐鴻的小手剛邁步出殿門，一股凌厲的勁風撲面而至。她顧及到身旁的孩子，不敢退後閃避，忙翻掌推出，硬生生和對方對了一掌。雙掌相交，兩人勁力撞在一處，玄月身子大震，臉色一白，侵入身體的內力已探知她的虛實，驟然如潮般退去。她輕輕推開孩子，凜然望向面前的唐風。
“敢問唐大俠這是何意？”
軒轅正候在院中，見兩人忽然動起手來，忙奔了過來，護在玄月身旁。
唐風微微一笑，道聲“得罪”，忽然迅即伸手拿向她右腕。玄月飄身急退，唐風搶前一步，左手前伸，依舊拿她右腕。玄月只得腳尖點地，縱身後避，人已退入了殿內。這幾下一攻一退，快逾閃電，各自佩服。玄月內力不敵，這輕身功夫卻是極高。
唐風倏地停步，哈哈笑道：“道長既是要做小兒的師父，總得露兩手真本事給在下瞧瞧。”
玄月拂然不悅，道：“唐大俠是江湖上數得着的高手，您既是不願將小子見賜，又何故相戲？咱們收徒之約作罷。請吧！” 說罷，一時忘了自己的道姑身份，抱拳轉身先行。
唐風見她惱了，忙閃身攔在她身前道：“道長且慢！”
玄月柳眉一挑，停下腳步，冷冷道：“唐大俠還想向貧道問罪不成？”
這時小傢伙一搖一擺過來，小腦袋左右轉着看向兩人，似乎沒拿定主意要讓誰抱。唐風一把撈起他架在自己肩頭，朗聲道：“道長切莫誤會，唐風只會多敬你三分！”他仔細打量着玄月，眼前沉穩大方的道姑與記憶中那刁蠻愛鬧的小丫頭怎麼都不能並作了一處。
唐風又在觀中轉了一圈，看得直皺眉。玄月心下暗笑，面上卻不露聲色，道：“唐大俠看這紫雲觀如何？”
唐風搖頭，道：“小兒今年不過三歲，看來與貴寶觀無緣，待他長大些再來向道長請益吧。”他本打算着在觀中住上幾日再回華山，此時卻連一刻都呆不下去，不覺暗自慶幸方纔沒輕易答應將兒子留在此處。
玄月斜眼看着他，悠然道：“想不到堂堂‘飄渺追風劍’也是個食言之輩！收徒弟也是要講個緣字，我玄月並不強求！唐大俠請隨我來吧。”
唐風並不介意她的嘲諷，跟着她出了紫雲觀，下山進了軒轅谷。
☆ ☆ ☆
望着婆娑竹影間隱約露出的幾間木屋，唐風有些詫異了。玄月引着他們入了林子，微笑道：“此地如何？不會虧待了唐小公子吧！”
唐風面露驚詫，半晌道：“秋道長，這軒轅谷是紫雲觀的別院麼？”
“紫雲觀是我師父的修行之地，這軒轅谷纔是我姐妹的居處。”
唐風釋然，道：“原來方纔玄月道長是跟在下開了個玩笑。”
玄月微微撇了撇嘴：“世人皆嫌貧愛富，看來唐大俠也不能免俗。”唐風一笑，心下愧然。
小娃子早開心得歡呼雀躍，撒開腳丫子恣意奔跑起來，不料一不小心連跌了好幾個跟頭。玄月微吃一驚，腳下輕點，身似浮雲般滑了過去，扶起他道：“鴻兒，這谷中盡是機關埋伏，千萬小心。師父先帶你瞧瞧這谷裡的好景緻！”說着牽起他的小手，順着穀道隨意逛了過去。
唐風負手跟在後頭，聽她一一講解。
沐着落霞晚風，冥冥薄暮中，無意間擡眼，看到不遠處攙手前行的一大一小兩個背影，他的心底竟起了微微的悸動。
冬日裡太陽落山早，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軒轅來招呼幾人回居處用飯。唐風回思所見，不覺悠然神往，這鳥語花香的青山幽谷，與華山奇峰峻峽不同，確是個絕佳的歸隱之地！
他忍不住道：“軒轅三劍在江湖上頗有俠名，在下也早有聽聞。軒轅谷也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能出得三位這般靈慧的女子！”
玄月噗哧笑了：“唐大俠真愛說笑，‘軒轅三劍’不過是江湖上給我姊妹的一個綽號罷了，咱們一不劫富濟貧，二不爲民請命，貧道更是極少涉足江湖，哪裡會有什麼俠名了！”那姊妹二人，不去偷搶人家寶貝就得偷着樂了，還敢稱個“俠”字？
“道長過謙了。”唐風涵養極好，並不與她爭辯。
“看來江湖上沽名釣譽之輩所在多是。”玄月由衷感嘆，端起了酒碗，“唐大俠若無急事，就帶着小公子在谷中多住幾日吧。”她望向唐風，其言殷殷。
唐小公子正吃着美味大蝦，忽然擡起頭含糊着道：“師父是大俠、女俠、道長俠……”
玄月聽着既是感動又是憐惜，心中忽地冒出一個念頭，她咬了咬脣，望住唐風，正色道：“唐大俠若是信得過我，十年之後，玄月必還你一個文武雙全的少俠唐鴻！”
她願意爲了他分憂解難，哪怕陪上自己的十載華年，這個承諾非關情愛，不求回報，卻是……心甘情願……
唐風慢慢擡頭望過來，微微上挑的眼梢間半是疑惑半是戒備。三歲的孩童，撫育多過教養，這小道姑對鴻兒……可不是一般的好……
玄月知道自己的話語太過驚世駭俗，垂下眼眸掩飾着不安，低聲道：“鴻兒資質絕佳，玄月……極是喜愛。唐大俠或可考慮。”
這時，沾滿了肉菜湯汁的小臉蛋忽然出現在了兩人眼前：“爹爹，鴻兒要住師父這裡！不回華山！”
唐風笑了，接過軒轅遞來的汗巾將他的臉擦拭乾淨。
父子倆留了下來，唐風卻沒給玄月一個明確的答覆。在軒轅谷暫住是一回事，將愛子交給一個不明底細的小道姑又是另一回事。
玄月撤去了谷中大半的機關埋伏，以防誤傷了孩子。
唐鴻早已愛上了軒轅谷，每日與麋鹿爲友、同野兔相伴，嬉戲笑鬧，開心之極。累了便膩在玄月身邊，“師父”“師父”叫個不停，和她有着說不出的親近。
這日小傢伙穿着玄月剛剛縫製的新襖，隨着玄月撒食喂着雞鴨。他跟在後頭攆得緊了，兩隻小公雞着惱，返身追了過來。唐鴻一邊躲閃一邊驚叫連連，玄月只笑着觀戰，任由一個小娃子兩隻小雞繞着自己打轉。
唐風正坐在一旁幫玄月分揀着草藥，看着久未如此開心的兒子興奮地奔跑，紅撲撲的小臉上神采飛揚，壓抑多日的心境也跟着明朗起來。妻子去世後，自己獨自帶着兒子吃了不少苦頭，華山上多是年輕的男子，不會照顧小孩子，諸事都是勉爲其難。沒想到在這軒轅谷倒是尋到了農家小戶的溫馨，玄月更是事事都爲兒子想在了前頭。既是鴻兒喜歡，留在這裡也未嘗不可……
玄月陪着唐鴻嬉鬧，心底盪漾着融融暖意，只望這日子就此過下去，從此能與那人男耕女織、養兒育女……念頭一起，心兒怦怦直跳，偷眼看向唐風，正撞上他探尋的目光，不覺大羞，忙藉口逃了開去。
唐風全然不知她的心思，只道這小道姑面子薄了些。
軒轅谷恍若仙境，唐家父子已樂而忘返，一晃過了月餘，已到了歲末。紫衣和紅衣至今未歸，也無消息，玄月開始擔心起來。她曾問起方麝月的事情，被唐風搪塞過去，便不再追問。
要做鴻兒的師父，少不得要教些文章武功。只看書房中諸子盈架，就知道這軒轅三劍的學問必是不弱的。華山掌門水棲重武不重文，門下弟子們極少喜讀書。相處時日久了，唐風漸漸發現這相貌平平的小道姑似乎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再瞧着她不覺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
這日一早，唐風來向玄月辭行。快到年尾，華山俗物繁多，要帶着兒子回去過年。他對玄月這些日子來的照料很是感激，說着遞過一包銀兩來，道：“銀子不多，聊表我父子的心意。歡迎幾位去華山遊玩，唐風必倒履相迎！”
玄月頓時愣住，這是住了客棧離店結賬麼？勉強壓下心頭濃濃的失落，也只得含笑大方接過。是啊，自己與他父子，便是朋友都算不上，若是矯情不收，倒顯得自己別有居心了。
可唐鴻在這裡住得慣了，哪裡還想回華山，於是撒潑使賴、滿地打滾，使盡手段，不願離開。唐風被他纏得沒法子，恨不得給他一頓屁股板子！
玄月遠遠看着竹林中對峙的兩父子，哭笑不得，堂堂武林大俠，連個乳口小兒也管不了麼？
小娃子看見師父過來，爬起身，照例撲到她身邊張開雙臂，大聲叫道：“師父師父！我不走！”
玄月蹲下身子，兩手捧着他的小臉蛋，正色道：“鴻兒，往常在你爹面前，你是個小孩子，可以爲所欲爲。可既是拜了師父，便已是長大了，從今兒起你就是個小男子漢，再不可任性胡爲，鴻兒能做到麼？”
唐鴻偏着腦袋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
“好！那麼鴻兒，乖乖跟着爹爹回華山拜見諸位長輩。你若是當真喜歡師父這軒轅谷，以後再讓爹爹送你來就是。”
小傢伙點頭，伸出右手的尾指來：“師父，拉勾！”玄月勾上手指，他接着又將左手伸向父親，“爹爹，拉勾！”
看到不服管教的兒子居然對玄月言聽計從，唐風很是無奈，訕訕地伸出了手指，兩人四目相對，都避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