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玄月被師父從被窩中揪了起來。她揉着眼睛，爬起來洗漱完畢，見到段笑炎便興沖沖問道：“師叔，你昨晚勝負如何？”
“平手。”
“平手？”玄月眨了眨眼，有些不能相信，“您是京師第一高手！我師父說您的功夫比他還要高些，居然打不過那個魔教的護法？”
段笑炎微微一笑，道：“武功之道，其實並沒有真正第一的高手。這位裘護法，我也佩服！”說着他叫過無涯，摸着玄月的頭道：“無涯要跟你師父學藝兩載，他還比你小着兩歲呢，你要多照顧他，不要欺負了他。”
“是，師叔！那就是小師弟了？我又怎麼會欺負師弟呢？”她瞥了無涯一眼，心中暗道，你怎麼就認定了我會欺負你徒弟？這個師弟可是夠傻也夠可惡，不欺負才怪！
無涯並不說話，側着頭瞧着玄月直笑，把她看得有些發毛，心道，你這會兒儘管笑我，等回了青雲山你可等着瞧！這位師叔有些嚴厲，她不喜歡，心裡只盼着他快些離去。
四人終於離店，在岔路口分手。玄月見着段笑炎打馬離開，鬆了口氣。她回頭惡狠狠看着無涯，剛要呵斥兩句，瞥眼看到從身旁奔過的三騎馬，頓時愣住。
兩位體態風流的少年伴着一位風貌逼人的女郎，早已引得路人側目，議論紛紛。
玄月眼中卻只有當先的那人。
唐風早已一派大俠風範，墨衣長劍，一騎絕塵，當真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可心上人已有絕代佳人相伴，縱是心之所繫，又能如之奈何？
顛道人帶着兩個孩子行了十多日，終於出了關。青雲山僻處關外，山高坡陡，又是林木茂盛，少有人跡。三人一路攀爬，過了晌午終於上了山。
無涯擡頭，見眼前一座道觀，牌匾上有三個剝漆的大字：“青雲觀”，看起來殿堂破舊，大約久未有香火之助，顯得甚是荒涼。殿後散建着幾間茅舍，顯是觀中道人的居處。兩位年已不小的道人聽到聲音，出來迎接觀主，將幾人領到茅屋前。
無涯先望着茅舍，不明所以，直到玄月歡叫着“到家了”，一路奔了進去，這才傻了眼。
“師伯……這……是居處？”
“不錯！”顛道人微笑道，“我這觀中只有三位道人，玄月是我唯一的女徒。每日裡都需自己擔水、煮飯、種菜、養雞，日子頗爲逍遙自在。”
無涯不覺叫聲苦也，他自小錦衣玉食，吃住食用都有專人伺候着，如今卻是處處都要自己動手，這可如何是好！當初是師父極力稱讚師伯清修之處堪比世外桃源，他才趁着師父出征，央着他要向師伯學藝兩年，這下可是打錯了算盤，心下大爲懊悔。
轉頭看到師伯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忽然想到他的名號，當下恨不得尋塊豆腐，一頭撞了上去。江湖上全因師伯詼諧無狀、邋遢成性，稱他作“顛道人”，時日久了，他本來的名姓已無人記起。自己居然會跟了他！
這時玄月出來，看到他苦着臉不願進去，心裡頗爲得意，上來扯下他肩頭的小包裹，柔聲道：“好師弟，你師姐疼你，給你安排了一間最好的房子，快進來吧。”
無涯心下稍安，跟着她進了右邊的小屋，聽着她一一介紹。
“喏，白日敞亮，夜可觀星，時時有自然微風，刻刻有蟲鳥相伴，是絕佳的居處！”
無涯四下一看，頓時傻在當地。這茅屋早已破敗不堪，門窗全無，當真敞亮；房頂爛了個大洞，確是夜可觀星；破壁殘垣，涼風簌簌而入；牆角桌旁一叢長草，順着裂縫伸出牆外，一隻鳥兒正探着頭向內張望……
幸好靠牆的牀鋪還算乾淨整潔！無涯差點哭了出來，勉強將身子挪了過去，一屁股坐下，再沒力氣起來。心中哀嘆，兩年啊！難道他這兩年的時光就要在這裡熬過麼？師父！你什麼時候才能來救我啊……
到了傍晚，玄月親自來叫他去前廳吃飯。對着面前一碗小米粥、兩個饅頭、一碟鹹菜，他暗暗叫苦，看着桌上衆人個個風捲殘雲，知道說也無用，吞了吞口水，只得勉強喝了粥，吃下小半個饅頭。
飯後，玄月陪他在道觀前後轉了一圈，四下都是密林，黑壓壓的無聲無息，如同潛伏的猛獸。回到房中，她囑咐道：“乖師弟，這荒山野嶺的，晚上或許會有些豺狼鬼怪的，不用怕，招呼一聲，你師姐我就來救你！”
正嬉笑着要走，無涯伸手拉住她，弱弱地問道：“玄月師姐，你說過你家很有錢的……”
玄月點頭道：“是啊，銀錢珠寶都不缺的。”嗯，有人叫自己師姐，倒是蠻受用的！
“那爲何……不建幾間好房，請些傭僕……”
玄月奇道：“咱們住得好好的，要那些做什麼？”望着無涯煞白的臉色、顫動的嘴角，她肚中已笑得抽風，忙告辭離開。
夜慢慢深了，桌上的燈燃盡了燈油，噗地一聲滅了。
無涯有些瑟縮，不敢睡下，抱着被子窩在牆角欣賞房頂洞中的半輪缺月。一圈圈光暈下，依稀能看到月中的暗影，他強迫着自己想象着吳剛伐樹、嫦娥奔月……時間長了到底堅持不住，慢慢打起盹來，朦朧中蜷在奶孃溫暖的懷裡，聽着耳畔輕柔的歌聲，全身舒暢無比，終於安然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被人揪住用力拉扯，他伸手拍掉，那隻手仍是伸了過來，再揮手打脫，仍是再來揪住，如是者三，無涯惱怒地睜開眼睛。
粉白的僵臉、血紅的長舌，眼前活脫脫一個索命的無常！
無涯立時駭得魂飛魄散，張了張口，未及發出聲音就昏了過去。
“玄月，休要胡鬧了！”身後傳來責備的聲音，一隻手探過來搭上了無涯的腕脈。
無常鬼伸手一抹，露出嬌嫩促狹的臉來，她望着昏迷的小屁孩，悻悻道：“誰知他這麼不經嚇！”
“玄月，他生於富貴之家，哪裡見到過這些穢物！今後再不可如此！”
“是，師父，我以後不開這等玩笑就是！”極少見師父這麼板着臉訓斥自己，玄月嘟着嘴，滿心不快。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還要這個師弟做什麼？趁着師父出去取藥，她重重一腳踢在無涯露出的半個屁股上。
無涯醒來，感覺到自己被柔軟的錦被包裹着，伸手摸了摸，原來不是在夢中，頓時放下心來，眼睛也不睜開，繼續安穩大睡。
玄月眼看着他醒了，兩邊抓了抓，咧着嘴翻個身又接着睡去，有些着惱。自己被師父逼着守到天明，這會兒還要看着這小懶豬睡大覺！她撲了上去，伸手揪住了無涯的耳朵。
恐怖的記憶霎時鑽入腦中，無涯打了個激靈，猛然睜眼，正望入玄月水亮的眼瞳。
“鬼……師……師姐……”
“鬼師姐？”玄月的眉毛慢慢立了起來。
無涯見勢不妙，忙道：“師姐，我是說，昨夜的鬼多虧了師姐……呃，救了我！”
“哼！”玄月樂不得，惱不得，沒好氣道，“起來吃飯了！”說完轉身出了門，氣鼓鼓地到院中等着。
無涯倒也知趣，雖是對這個華麗的房間極感興趣，卻也不敢多看，先手忙腳亂穿好衣服，衝了出去，叫道：“玄月師姐，我收拾好了！”
玄月也不看他，翻了翻白眼，道：“師姐就師姐，連名帶姓地叫着太沒禮貌！以後就叫師姐好了，聽到沒？”
半晌沒聽到身後的人答應，玄月回身敲了下他的頭：“聽到沒？”
“聽到了，我方纔已經點頭了。”無涯很是委屈。
“你在我身後點頭我能瞧見麼？”
無涯已經知道和她強辯多半沒有好果子吃，只答應着，問道：“師姐，這是哪裡？好美的景緻啊！”
“軒轅谷！”玄月招招手，道，“先去吃飯，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回頭我帶你去逛逛。”
“還有兩位姐姐……”無涯剛想要問，被她一眼瞪過來，忙住了口，道了聲“好”。
穿過細密的竹林，飯廳就在前面不遠處，和廚房連在了一起。兩位美麗的少女正在廚間忙碌着，一個穿紫衣，一個着紅裳，見他們進來微笑點頭示意。
無涯愣愣道：“師姐，這兩位姐姐可真是好看……”
話剛說完，額頭已着了一個爆慄，耳旁傳來玄月咬牙切齒的聲音：“你這小淫賊！再給我出醜丟人，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無涯不敢再說話，心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既是讓我看到，爲何就不准我贊上一聲？
飯菜飄香，一盤盤端上來，飽滿的灌湯包、精緻的燕角、清爽的蒸蛋、金黃的小米粥……無涯的口水都流了半尺長。等兩位少女忙完了坐到桌前，他已經左手包子右手餅，踞案大嚼起來。
三人相對而笑，玄月撇嘴道：“我這師弟真沒出息！”
穿紫衣的少女年歲稍長，美目流轉，吃吃笑道：“這纔是真男兒！真性情！”
無涯嘴裡塞滿了食物，還不忘了插言道：“這位姐姐說得好！咱們江湖中盡是錚錚鐵骨的好男兒，無需學人假扮斯文！”
“小烏鴉！你也算是江湖中人！”玄月嘿嘿冷笑，“咱們三人合稱‘軒轅三劍’！你知道不？”
無涯剛想說沒聽說過，忽然想到她方纔的威脅，忙閉上嘴，連連點頭，嘴巴合得快了，上下齒狠狠撞在了一起，震得兩頰生疼。
“烏鴉？這名字好奇怪！”紅衣少女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小子也真是有趣，咱們的名頭自己都不知道呢，你又從哪裡聽說的？”
“……我是……無涯……”
他這一頓早飯吃得腰滾肚圓、心滿意足，又認了師姐的兩個結義姐妹，出了飯廳兀自打着飽嗝。一擡頭，被明晃晃的太陽刺到了眼睛。
這軒轅谷是青雲山和白雲山之間夾着的一條大峽谷，四季如春，風光綺麗。玄月帶着他在谷中各處遊覽，高山飛瀑、峽谷青松、鮮花舞蝶，都令無涯興奮不已。
他們居住之處是在谷中平坦之地的竹林中建的幾間竹屋，一間客廳，幾間書房和臥房。微風吹過，細竹颯颯輕響，別有一番風味。
青雲觀蛛網蒙塵，軒轅谷的這幾間屋子卻華麗得如大富之家的廳堂，溫婉得似千金小姐的閨房，清雅得如學富五車的書房，溫馨得若農家小居的茅舍。無涯一間間看過去，心中暗自猜測着每間屋子的主人。
師父說的果然不錯，這深山幽谷當真是世外仙境！
這時他忽然想到顛道人，脫口問道：“師伯呢？”
“他不住這裡。”
見玄月不想多談，他也不敢再問。顛道人不會住在那四壁漏風的茅屋吧？難道這軒轅谷中只有這三位姐姐？
無涯最喜的是山谷深處的瀑布，不免多耽擱了一會兒。
玄月立於飛流旁，指了指腳下的深潭，道：“下去！”
無涯一愕：“師姐，你要我下去？”
“日頭正好，洗個澡吧。”
“好！”自泰山回青雲觀，一路風塵，是需要這山間之水濯其身了。他剛要伸手解下腰帶，忽然看着玄月臉一紅，囁嚅道：“師姐，你能不能……先離開……”
“不能！”
看着無涯的臉青一陣紅一陣，手放在腰帶上摩挲的尷尬模樣，玄月嗤地一笑，道：“死烏鴉，誰愛看你！”也不再逗他，背轉了身子坐在潭邊的大石上，微眯着眸子，任由飛濺的水霧帶着冰冷的寒意覆上自己的肌膚，慢慢沁入心脾。
唐風……心底一聲輕喟……
微擡眼，只見浮雲滾滾，行走在透藍的天空中，遊弋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