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巴桑的臉出現在鐵門頂部那個狹小的窗戶外。
他先掃了一眼室內滿地的狼藉,然後纔看着關文:“什麼事?”
“我想去尼色日山,你要的東西,都在那裡。”關文溫和地回答。他被巴桑劫持囚禁,但並不因此而恨對方。長期浸淫於畫藝,已經將他的脾氣磨礪得謙和隱忍,看淡來自外界的一切不公待遇。
“你確定能幫我找到想要的?”巴桑狐疑地看看寶鈴,再把視線挪回到關文臉上。
“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刻舟求劍’的典故,你知道嗎?”關文笑着反問。
巴桑一怔,摸着鼻尖,默然不語。
“好與壞、善與惡、寶藏與永生……圍繞西藏鎮魔圖的一切故事都發生在尼色日山,那裡就是渡江者遺失寶劍的地方。你要找那把劍,就得由遺失之地開始,而不是把我們關在這裡閉門造車。巴桑,你被過多的慾望矇蔽了雙眼,快醒醒吧,做回原來的你。”關文平靜地解釋。
刻舟求劍的典故出自於《呂氏春秋?察今》,原文如下: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這裡距離尼色日山不遠,與其悶在地底空想,不如身臨其境,做進一步的探索。關文此刻所關注的,已經超越個人生死榮辱,鎮魔、除魔是全人類的大事,跨越千年時空的重擔,就壓在他的肩膀上。
“巴桑,不要再猶豫了。”他說。
“天鷲大師,天鷲大師?”巴桑叫了兩聲,但後者一直站在銀桶前面,不出聲,也不轉身。
“其實,天鷲大師、五國十二寺的智者們包括扎什倫布寺內的前輩們,已經將尼色日山上下搜索了個遍,最終結果,一無所得。哦是了,他們在尼色日山後山的僻靜峽谷裡唯一的發現,就是一幅藏在藤葛後面的古老壁畫。關文,我必須得告訴你,去尼色日山是你們的最後一站,沒有結果的話,你們就會面臨最壞的結果,明白嗎?”巴桑臉上的笑,僵直而生硬。
“你殺我?爲此毀了那麼多年的修行?”關文問。
巴桑搖頭:“我不殺你,但唐光、金蟬子一定會殺你。他們爲找到大寶藏做了很多事,如果一切成空,暴怒之下,必定會殺人泄憤。”
“帶我們去尼色日山吧,要想解決這件事,必須得去那裡,沒有第二條路。”關文極其誠懇地說。
“喂,別指望出了地窖就會有人來救你,不說出秘密,你們哪兒也去不了,嘿嘿嘿嘿……”唐光從暗處鑽出來,陰陽怪氣地壞笑着,用手裡的榔頭一下一下敲打着鐵門,“你用這種話騙騙巴桑可以,別忘了,這裡還有我呢!”
“唐光,我在跟關文溝通,你先退下,別來打攪。”巴桑大聲叱喝。
他與唐光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上的人,後者是純粹的江湖殺手,把殺人越貨當成了一種職業,並從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而他,則是自小便投身於扎什倫布寺的修行者,有着藏傳佛教修行者不可或缺的純淨靈性的慧根。
“什麼溝通不溝通的,聽我的,一遍刑具走下來,保管他們個個開口,有什麼說什麼。巴桑,唸經打坐我不行,刑訊逼供你不行,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唐光立刻反駁,根本不服從巴桑的命令。
“刑訊逼供?真是太可笑了,我們要的根本不是口供,而是一個具體的解決辦法。你拿三份口供給金蟬子有用嗎?憑着口供就能把大寶藏找到?唐光,你是漢人,根本不瞭解藏傳佛教博大精深的內涵。在無邊際、無古今、無上下的佛法之海中,人的生死榮辱如微塵一粒,你用刑具能做到的事,所起的作用,亦不過是微塵一粒。”巴桑說。
唐光一時語塞,沒有接上話。
“唐光,不管你從前在別的地方做過什麼,但這裡是藏地,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雪域高原純淨之地,任何不敬、不慎的言語,都會招來殺身之禍。好好想想吧,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觸犯天威,橫遭天譴,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巴桑又說。
唐光的聲音陡然提高:“我們蜀中唐門的人從來都不害怕天譴,我們活着的唯一目標,就是讓別人活不好、活不下去!別說了,有本事就讓他們吐出秘密,沒本事就換我來,一個一個好好收拾他們。我就不相信,中了九日魔蠶蠱和地火流光的人,還能跟我鬥?”
他對自己的下蠱之術相當自負,事實也是如此,江湖上的人一提到蜀中唐門,必定會聯想到他們最擅長的暗器、毒藥、蠱術。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獨步天下的英雄豪傑死於唐門的異術之下,埋骨於荒山野嶺。
“嗯?什麼味兒?哪裡着火了?”巴桑猛地抽了抽鼻子。
那種紙張被烤焦的糊味來得極快,關文轉身,便看到一股青煙從天鷲大師面前那個銀桶中冒出來。
“大師,碎片着火了!”關文大叫。
天鷲大師雙臂一舉,另外兩隻桶也一起冒煙。然後,他轉過身,微笑着望定關文。火光中,他臉上那種詭異的灰色正在緩慢褪去。
“喂,老傢伙,你幹什麼?找死啊?”唐光在外面大力拍打鐵門。
“大師,有話好說,別做錯事!”巴桑也叫。
只過了半分鐘,銀桶中火蛇亂竄,剩在裡面的碎片已經付之一炬,拼合唐卡已經再無希望。
“這副擔子,以後就交給你了。”天鷲大師雙手握在胸前,拇指指尖相對,其餘八指,結成了一個奇怪的環形手印,“我必須要解決身體裡的蠱蟲,這是唯一的可行之策。生命在這裡結束,正是死得其所。唐光的蠱蟲正好給了我突破思維壁障的巨大力量,幫我加速燃燒生命,求得正果。只可惜,我沒有餘力救你了。”
門開了,巴桑和唐光並排着擠進來。其實,碎片只要燒掉一部分,剩餘的那些也就失去了作用。他們進來不進來,沒有多大意義。
關文向天鷲大師深深鞠躬:“我會竭盡全力。”
天鷲大師的手印驀地散開,指尖發出鏗鏗鏘鏘的摩擦聲,指縫裡飛濺出密密麻麻的火星。火星落地,立刻引燃碎片,遍地起火,把他圍在中央。
巴桑無法向前,也看出了天鷲大師的必死之心。於是,他不再多說一個字,雙掌合在胸前,嘴脣噏動,默唸着往生咒語。
“他頓悟了,這是高僧大德修行者的必然歸宿,一切疑惑不解、迷惘塵絲全都瞬間飛散——這是最快樂的時刻,拋下一切羈絆,飛向輪迴的天堂。我在夢與夢的起承轉合之間,最盼望的就是這種了無遺憾的頓悟,可是尋尋覓覓,終無結果……”寶鈴站在關文身邊,遠遠望着火焰中安詳微笑的天鷲大師,聯想自己的過往,不禁感慨萬千。
“便宜了這老傢伙,我還沒來得及好好修理他,就……巴桑,都是你,拖拖拉拉猶豫不決,現在老傢伙*了,看你怎麼向金蟬子交代!”唐光舔着嘴脣,頗有遺憾地嘟噥着。
“關文——”天鷲大師在火光中大叫,“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其實,不必天鷲大師提醒,關文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那些飄飛的碎片、灰燼正在形成一種逆時針漩渦。火光飄搖之際,把碎片的影子投射於地窖的四壁,朦朦朧朧,急速變化着。有時候,壁上的影子像奔馬或流星,像蝴蝶或異鳥,像刀劍與戰場;有時候,影子則像盤坐的修行者,像巍峨的殿宇,像藏地無處不在的風馬旗。
天鷲大師忽然向前走去,踏入漩渦的中心。
灰燼繞着他飛行,越聚越多,逐漸將他罩住,把他變成了一個灰色的巨人。
“就是這個時候,我站在輪迴的交匯點上,看到……看到那些事。你說得對,必須改變歷史,必須有一個領導者把所有人的錯誤一肩承擔下來,然後……給所有人指明另外一條道路,並且身先士卒,引領着他們向前。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天鷲大師聲嘶力竭地吼叫着。
關文從未想過要撲上去救天鷲大師,因爲他明白,修行者對自己的生命看得很淡,他們追尋的是自己的精神境界。爲這種境界殉道,就是他們大無畏精神的最終體現。
“在那個地方,有人在等你,你必須加快腳步,到那裡去——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天鷲大師的聲音突然變了,由中年人的聲音變得如同百歲老人一般,蒼老遲滯,疲弱無力。
“看他的臉!”寶鈴愕然低叫。
天鷲大師那張皮膚粗糲、肌肉緊繃的臉在剎那間鬆弛下來,眼睛裡的光芒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皺紋,滿眼絕望。接下來,天鷲大師的身子晃了晃,打了個趔趄,一跤坐倒,半身全在火裡。
此刻的他,已經不是叱吒風雲統帥五國十二寺智者挺進扎什倫布寺的天鷲大師,而是一個垂垂老去、苟延殘喘的半死之身。
“大師,誰在等我?在哪裡等我?”關文連問兩句。
天鷲大師吃力地擡起頭,無神的雙目怔忡地向前望着,視線並未落在關文身上。
“等你……等你……”火苗引燃了天鷲大師的衣服、鬍子、頭髮,焦糊味越來越濃,但他並未有絲毫的掙扎,彷彿已經化作了無痛覺、無知覺的泥塑木雕。
“茫茫雪域之巔,唯有一心向佛之人,才能固守本真,無私心雜念,無旁騖之憂,無畏懼之情,無闇昧之患。我已經在此守候了幾生幾世……看那燈,就要滅了……人死如燈滅,修行者從來都不怕死,怕的是無法完成佛法傳承,使得光明之日永久沉淪於幽冥之海……雪域高原,是九天之下、九幽之上、三界內、五行間唯一淨土。我曾發下血盆輪迴之誓,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就絕不敢放棄除魔大業。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到了……”那不是天鷲大師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看不見的人,正通過他的身體和口舌發聲。
對面的牆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盤膝垂坐的影子。那影子枯瘦到極點,如紙板做的假人一般。
“是你在說話嗎?你是誰?你是……前輩是誰?怎麼稱呼?”巴桑一直都在豎着耳朵全神貫注地傾聽,等到影子出現,他向前跨出一步,雙膝一軟,長跪下去。
“斗轉星移,世事難料。也許你來的時候,我已經走了。這是最遺憾的事,但誰都無能爲力……光明與曖昧是交替出現的,此消彼長,永無完結之時。修行者的使命,就是消滅雪域所有的黑暗,天永晴,水永清,人心永遠向善……這是最後的告別……”那聲音仍然響着。
巴桑雙臂前伸,行五體投地大禮,渾然不顧自己的臉已經埋在灰燼之中。
關文身不由己地向前踏步,接近火海的邊緣。影子是留不住的,他有預感,天鷲大師一亡,影子必定了無痕跡。
“前輩,感謝您的啓迪與指示,但我怎樣才能到達您那裡?”關文問。
尼色日山地域廣闊,如果沒有有效的提示,大海撈針般尋找大寶藏入口的話,只怕三五年內都不會有結果。
很可惜,影子只是陳述者,無法交談,更無法給他答案。
“一切今日果,皆由他日聚……”說完最後一句話,天鷲大師頭一垂,永遠地去了。誠如關文所料,牆上的影子也隨青煙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