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關文恭恭敬敬地深鞠了一躬。
桑徹大師沒有擡頭,合上那本殘破不堪的羊皮紙老書,沉默了一陣,忽然用藏語咿伊呀呀地哼唱起來。他的牙齒已經全部掉光,嘴脣撒風漏氣的,極不清楚。
關文靜靜地聽着,努力辨析對方哼唱的意思,大略翻譯過來,語意如下:“尼色日山的輪迴轉了又轉,來的人來了走的人走了,死的人死了生的人生了,就像轉經筒上的灰塵掃了又落落了又掃。兀鷹叼走的是英雄的血肉,留下的是英雄的傳說,那傳說飄到了扎什倫布寺,誦經聲聲召喚着他的靈魂……”
他的歌聲渾濁不堪,聽起來極不舒服,不過當關文耐心聽下去之後,思想變得無比沉靜,漸漸忘記了屋外的一切。
桑徹大師向地上的氈毯隨意一指,示意關文坐下,眼皮都不擡,繼續唱下去:
“英雄抵擋不住背後的黑暗一刀,
飛得再高也逃不過飛來的暗箭。
英雄的血染紅了尼色日山的斷崖,
他的愛人也變成了敵人的勝利果實。
歷史像輪迴一樣流轉,
說唱藝人的歌謠從古代唱到了今日,
一聲一聲哀悼着死者的亡魂……”
關文慢慢坐下,靜靜地凝視着對方。
桑徹大師的臉上皺紋極多,膚色黑黃,應該是多年不曬太陽所致。他的眼睛睜着,但卻看不到黑色的瞳仁,雙眼呈現出完完全全的兩片死灰色。
唱完,他又翻開了羊皮書。他是個盲人,雖然保持着閱讀的姿勢,但絕對一個字都看不到。
“大師。”沉默許久後,關文再次呼喚。
桑徹大師終於擡起頭,茫然地向着關文。
“上師召喚我來,有什麼教誨?”關文問。
“不用別人召喚,輪迴中迷路的人,自己就會到這裡來,就像羊羣追逐水草,兀鷹追逐野鹿那樣。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來,也不知道你是誰。那缸油燒完,我就要離開。”桑徹大師自言自語地說。
關文玩味着這句話,轉頭看看那大缸,酥油果然已經見底。
“他要聽的,就是英雄的故事。”才旦達傑說。
“要他自己說纔算,別人說的都不算。你聽你的,他聽他的,說唱藝人的曲子只唱給最合適的人聽。”桑徹大師回答。
說唱藝人是西藏十大不解之謎之一,在所有說唱藝人中,那些能說唱多部書目的優秀藝人往往稱自己是“神授藝人”,即他們所說唱的故事是神賜予的。這些人常常自稱在童年時做過神秘長夢,在夢中曾得到神或格薩爾大王的旨意,之後大病一場,病中或病癒後又經喇嘛唸經祈禱,得以開啓說唱格薩爾的智慧法門,從此便會說唱了。在藏區,有些從未受過啓蒙教育的十幾歲小孩大病痊癒後,竟能無師自通地說唱幾百萬字的長篇史詩,這一神秘現象至今無法解釋。
關文虔誠地俯首:“大師,我就是輪迴中迷路的人,請不吝指點,解開我心頭的疑惑。”
桑徹大師沉默了一陣,再次開始了哼唱。這次,他哼唱的內容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哲理詩,而是連綴成一個具體的故事,其內容如下——
“從前,雪山國的王子英俊不凡,力大無窮,智慧過人,他肩負着斬殺羅剎魔女的重任。爲了獲得勇者的力量,他下了雪山,來到日喀則,拜扎什倫布寺的高僧爲師,*盟誓,甘願爲除魔而奉獻生命。所有智者們齊聚一堂,商討除魔計劃,王子願意輔佐高僧進入無底黑洞,捨棄生命,對決羅剎魔女。王子的愛人捨不得離別,約王子在尼色日山斷頭崖上見最後一面,沒想到他們見面的地方,卻成了敵人的伏擊圈。王子被綁在鐵柱上,承受千刀萬剮的酷刑,曾經的好兄弟撕下面具,轉眼間就變成了猙獰的魔鬼。王子悽慘地死去,他的愛人卻消失在空氣中,斷頭崖上只剩王子的殘骸鮮血。這個消息傳到了雪山國,舉國上下哀慟不已,集合七千勇士趕到尼色日山爲王子報仇,卻中了魔鬼的埋伏,七千勇士全軍覆沒。魔鬼就藏在尼色日山,等待着魔女復活重生。歷史的輪迴轉了又轉,英雄的後代再沒有消息,當尼色日山的井水變紅之時,魔女的復活日子就要到達了……”
這個故事能跟風鶴的“識藏”、寶鈴的夢聯繫起來,既是說唱藝人的傳奇故事,又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實事。
關文記得自己第一次去見樹大師之前,的確有井水變紅事件發生。若是跟桑徹大師的哼唱相印證,或許羅剎魔女正在復活當中。
“這就是那個英雄罹難的故事,雖然很多人覺得那只是捕風捉影的傳說,可我們都知道,那是真真實實發生在斷頭崖上的事。關文,追求真理、除魔衛道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更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付出。你,準備好了嗎?”才旦達傑低聲問。
關文握緊雙拳,莊重地回答:“準備好了。”
“很多人都曾說過同樣的話,可是,那些人都讓樹大師失望了,包括冰秋寒在內。我真的擔心,你會成爲第二個他。”才旦達傑擡起頭,凝視着微微跳蕩的酥油燈火頭。
缸裡的燈油不多了,燈火隨時都會熄滅。
“爲什麼?是因爲寶鈴?”關文問。
才旦達傑點點頭:“對。”
桑徹大師的哼唱又響起來:
“一個男人從東方來,
他的畫筆附着了神的靈魂。
藏地的神樹召喚着他的心,
他的肩上擔負着未來的使命。
他日日夜夜辛勤學畫,
筆下的壇城變化成巨大世界,
只差一步就要獲得成功了,
可他遇見了心愛的女人。
那美麗的女人讓他忘記一切,
放下筆和顏料走出了院子。
他們在高高的崖頭相見,
兩個人的思想都變得像一朵雪蓮。
這是上天造成的錯誤,
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
墜入愛河不能自拔。
那女人在一個黎明失蹤,
東方的男人也離開了寺廟。
東方來的還要回到東方,
就像大海的水變成雲雨河流,
還要返回到大海那樣……”
“那封信呢?”才旦達傑伸出手。
關文把少年僧人送來的信取出來,遞給才旦達傑。
“這是最後的時刻——”才旦達傑低語,抽出信紙,“桑徹大師唱的,就是冰秋寒和寶麗珠的故事。他在藏地浪跡多年,看過太多善男信女間的悲歡離合。千萬人中間,他唯獨記得冰秋寒和寶麗珠那段感情。畫中的孩子,就是今日的巴桑。巴桑是個好人,他的初衷不過是要打開通往黑洞的門戶,尋求修行上的最大突破。”
“青色的龍騰飛在西南的天空,
它的爪牙已經張開,
卻不是爲了給百姓降雨降福。
它要撞破尼色日山的羣峰,
放出魔女的黑光,
黑光照到的地方,
人們就失去智慧和靈魂。
我看到英雄就要出現,
英雄把惡龍打倒在地,
他的勇敢就像格薩爾王那樣蓋世無敵,
他的智慧三千個神山仙女比不過。
我看到藏地人人都在傳頌他的名字,
魔女在他腳下粉身碎骨……”
桑徹大師忽高忽低地哼唱着,興之所致,雙手拍打着側面的牆壁,發出富有節奏的“啪啪”聲。
“那英雄就是你,對嗎?”才旦達傑凝視着關文的眼睛。
關文有些慚愧,因爲他想擔當“除魔”重任,但卻找不到新的線索,對於未來倍感迷惑。
噼啪一聲,燈芯發出輕響,那是即將油盡燈枯的預兆。
才旦達傑把信紙湊近燈頭,畫着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紙迅速燃燒起來。
“桑徹大師,冰秋寒和寶麗珠的故事是怎樣開始又怎樣結束的?請明示。”關文問。
桑徹大師茫然反問:“什麼?”
關文重複了一遍,桑徹大師搖頭:“我只唱我的故事。”
關文苦笑,他明白對方答語中的潛臺詞——“我只唱我的故事,我只說看到的事,卻不會深究推演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只能從桑徹大師的說唱中猜測推斷,而無法得到現成的答案。
“大師,黑洞已經存在了數百年,如果沒有新的線索,我們什麼都做不了。還記得嗎?高翔提到過暴力破解,想用炸藥炸開進入地下的門戶。也許,那是萬般無奈後的最後一招了。請恕我愚鈍,至今仍然不能頓悟黑洞的奧妙。”關文承認自己的失敗。
昨晚半睡半醒中,他已經絞盡腦汁做過無數次猜想,然後一一否定。
“那肯定不行。”才旦達傑搖頭,“就算用成噸的炸藥削平尼色日山,也一無所獲,因爲前人已經設想過這個方案,幾度驗證,無功而返。”
事實上,人人都能想到,尼色日山和扎什倫布寺存在了那麼久,尋寶者無所不用其極,該試的方法都試過了。
“我——”關文欲言又止,一瞬間頭痛欲裂。他早就知道,若想當蓋世英雄,就要承受更多,所以英雄沒有時間自憐自艾,永遠都是流血不流淚,奉獻自己,成全世界。那麼,他該在心底爲寶鈴留一個位置嗎?若有這種私心,是不是就永遠不能達到“除魔衛道”的大公無私境界?
“走吧,到時候了。”桑徹大師坐起來,合起羊皮卷。
關文的心一緊:“大師,你們要去哪裡?”
才旦達傑的神情變得異常蕭瑟:“我是樹大師最末一個弟子,負責看守那螢火蟲的遺蛻。現在,遺蛻碎了、房屋倒了、巨樹毀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應該離開扎什倫布寺。我和桑徹大師在十年前早有約定,巨樹一毀,我就跟他雲遊四海,做說唱藝人的傳人,跋山涉水,永不停步。”
關文苦笑:“可是大師,除魔一事還沒有結果,你就這樣走了,對得起樹大師的教誨嗎?”
才旦達傑忽然笑起來:“你錯了,樹大師要我做的,我已經完成了。在藏傳佛教的教義中,一個修行者有什麼樣的智慧就做什麼樣的事,既不逾越,也不退縮。就像當年,樹大師的智慧只能做退守、封閉、保密的工作,他就義無反顧地挑起自己的擔子,而不是跟其它智者爭搶進入黑洞。”
關文咀嚼着“不逾越、不退縮”六個字,忽然有所領悟。
“走吧。”桑徹大師再次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