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帝再看向程嶽,目光無比複雜。
如果沒有昨天的那番談話,他可能還會多疑的認爲,程嶽是想借此,帶領全家逃離大梁,自立爲王。
但是,程嶽昨天已經清楚說了,他會把兩個大兒子過繼給兄嫂。
若只是他們小夫妻一家三口去到邊關,得多想不開,纔會自立爲王?
因爲他這一走,等於平白留了兩把刀子在皇上手中。若皇上對他一旦有任何不滿,就能隨時拿英王府上下開刀。
再說還有金陵寧家,還有夏家,那都是上上下下下好幾百口子人呢。程嶽不是這樣的人,他狠不下這個心。
所以永泰帝心動了。
越琢磨,就越覺得程嶽這個建議極好。
趁着西胡挑起事端,果斷出擊,設立平涼府,一來解決京城安危,二來,這也開疆拓土的大事啊!
而這,幾乎是所有帝王的夢想。
若能把先祖未完的功業,在自己手上完成。等他死後,也就有臉去見列祖列宗,甚至名垂青史了吧?
皇上想得入神,卻被謝應臺誤會成不滿了。還以爲自己終於抓到反擊的機會,出言譏諷。
“英王真是想得好啊,你帶着全家,和管皇上要來的錢糧重兵往西胡一躲,天高海闊,哪裡不能施展您英王的大才?到時三川口……”
“閉嘴!”
永泰帝怒了,親自出聲打斷了他。他正心思激盪的想着要給自己怎樣的謐號,才配得起他這樣的千古明君,怎容人搗亂
“謝大人,朕看你是真的老糊塗了。謝家事涉謀反,雖只有謝耘一人伏法,但其餘人等,也難逃罪責。着,降宮中淑妃爲才人,令其移居冷宮,閉門反省。謝大人,你年紀也不小了,朕顧念君臣一場的情份上,不殺你,只奪你及謝家所有子弟官職。家產充公,三代內不得科考!”
這是皇上最早擬定的處罰,但原本沒有最後兩條的。實在是謝應臺自己作死,所以皇上臨時加上去了。
否則,他怎麼使喚程嶽去賣命?替他開疆拓土?
所以謝家那份家財,他已經想好用途了,抄回來之後,就用充作軍餉了。
謝應臺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說錯一句話,就遭到這樣的重罰。
錢財損失沒什麼,丟官罷職也沒什麼,可三代之內,不許科舉,這是在刨他老謝家的根啊!
三代人,五十年。
謝家損失這五十年,那至少百年內,都翻不了身了!
“皇上,皇上開恩啊!”
他到底說錯什麼,說錯什麼了?
可是皇上已經沒興趣聽他說話了,直接揮手,命侍衛將他拖了出去。
倒是負責押送他回府,順便抄家的統領好心,看他那滿臉天崩地裂,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吐槽,“你說你,說些什麼不好,偏要指責英王帶着全家逃跑。那英王都把兩個大兒子過繼給他哥嫂,且要分家了,人家怎麼可能造反?”
謝應臺如夢初醒,“什麼,程家要分家?他還把兩個兒子過繼了?”
那統領一臉莫名其妙,“你怎麼回事?這事所有官員都知道的吧?今兒二月初一,程家要擺滿月兼過繼酒,我這樣的小人物自然沒臉面接到程家的帖子,可你這樣的大官兒,不應該啊?”
啊呀!
謝應臺猛地記起,今早管家拿了帖子跟他說,英王府今日要擺酒,問他要不要看一看。
可他當時滿心思琢磨着怎麼鬥倒程家,哪裡肯看?只讓管家按規矩送個禮便罷。原來,他竟因此錯過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這,這真是——
噗!
憋了一天的老血,這回是當真吐了出來。
“謝大人,謝大人您可不能死!皇上沒說要您的命,您就得活着呀。否則小的,小的只好說您是畏罪自殺了,否則小的可怎麼交差?”
謝應臺,謝應臺又吐了一口老血,卻是當真連死都不敢了。
他要是此時死了,就是對帝王心存不滿,不知還得連累子孫遭多大的罪。
英王,程嶽!
這一刻,謝應臺終於後悔,自己挑錯對手了。
而在朝堂之上,皇上正激動的和羣臣們一起,討論如何把平涼府這個封地,給英王府落到實處。
既然不需要正面跟野利雲榮的大軍對上,那就不需要準備大規模的戰爭了。
程嶽預算,只需要五千精銳之師,助他奪下平涼府的舊址就行。有他這圍魏救趙,三川口的危機自然就解了。
西胡人遊牧而居,上回去西胡作戰時,程嶽便派人查探過平涼府舊址,那裡如今只有些商販來做生意,常駐人口不過數百,要攻下十分容易。
要那五千精銳,只是爲了防止野利雲榮的反撲而已。
且這五千人,不必從別處調兵,只要將派到西南剿匪平叛的侯家叔侄,及這些軍隊調幾支來,就足夠他使用了。
可永泰帝瞪他一眼,“五千哪夠,朕給你一萬!五千你拿了聖旨去當地解決,另外五千,由九門提督府調遣。”
張誠高興壞了,拱手就跑,“臣領旨!臣這就去跟老都督商議,調拔士兵!”
一個帝王最大的榮耀是開疆拓土,將領們又何況不是?
朝堂從來不是武將的領地,他們一生最大的榮光,都是在戰場上奪來。
程嶽原本的意思,只是佔據平涼府的舊址,重設州府,好跟三川口互爲犄角,就足夠起到防禦及監視的作用。
可張誠這幫子將領一商議,卻還想把旁邊幾塊水草豐美之地打下來,送給英王當屬地。
至於擔心地大人少,沒人駐紮。沒關係啊,他們這些士兵都願意多留幾年。
上回只是跟在程嶽後頭,在西胡收了個尾,他們仗還沒打痛快呢。這回好不容易有機會,他們很願意留下,跟西胡人好生切磋幾年。
至於擔心會勞民傷財?
姜尚書挽起袖子就要罵人了,“錢財之事就不必你們操心了!重設州府這樣大事,戶部很該出力!”
建功立業,文人也是有着一腔熱血的。
朝中上下,君臣之間,突然就被一個共同的理想點燃了。
這遠比爭權奪利,勾心鬥角讓他們更加振奮,更加熱血澎湃。因爲這件事辦好了,纔會是他們君臣,一生最大的驕傲。
這才無愧於他們這一生,曾經站上過這個朝堂,進來過這個金鑾殿!
這一日,
永泰帝就見他們的臣子們無比齊心協力,集思廣義的提供出一條又一條好建議,直到金烏西垂,也不知疲倦。
而那個始作俑者,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間或才發表他的意見。
永泰帝心中那些陰暗,狹隘,惡毒的猜疑,突然就象陽光下的露珠般,消散了。
因爲他從未有過這樣一刻,象現在這樣清楚的意識到,這個被他深深忌憚着的人,也跟他一樣,真心熱愛着這個王朝,真心守護着他們共同的大梁。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付出一點點的信任。
那麼爲什麼,不給他,也給自己個機會,試一試呢?
“皇上,臣,臣餓了。”
在朝堂上,一直沒有出聲,很乖很聽話的崔鴻苦着臉,撫着肚子開了口,“臣也不想失禮,可它就是要咕嚕咕嚕的亂叫,臣也沒有辦法啊!”
君臣們,一起笑了。
然後永泰帝生平第一次,和顏悅色的對程嶽說,“今天,是你家三個孩兒擺滿月酒的好日子,可要好好招呼諸位同僚。朕就不去了,一會兒讓御膳房送些酒菜過去,慰勞諸卿了。”
羣臣大喜,一同謝過皇上隆恩。
而崔鴻悄悄表示,他就不去了,他想留下,陪皇上吃飯。
“從前祖母總說,看我吃飯總是特別的香,她都能多吃兩口。皇上,臣沒本事,就陪您吃頓飯吧。您能多吃兩口,也算是臣盡忠了。”
瞧這傻子,多招人疼!
永泰帝感動極了,自然應允。
不過崔鴻在陪他去吃飯之前,又找到程嶽,送了他一塊金鎖,兩塊金錠子。
“這是小時候祖母給我的長命鎖,可靈驗呢,保佑我平平安安長這麼大。我來的路上,也不知道芳兒妹妹一下生了三個孩子,都沒準備見面禮。聽說你家小兒子身子不好,這個長命鎖就送他吧。這兩塊金錠子你再拿去,給那兩個孩子也打個長命鎖。”
程嶽代孩子們道了謝,又道了一句,“今日之事,謝謝你了。”
要不是有他及時趕到,還拖來了王惲,他恐怕是沒這麼順利脫身的。雖然知道這傢伙曾惦記着他的小王妃,但大氣的英王不會吝嗇記他一份人情。
崔鴻憨憨一笑,“你不必謝我。我那媳婦,她給我生了個小閨女,就難產死了。我進京前,原想着你若是也倒黴死了,我就把芳兒妹妹再娶回去。可你沒死,那就算了。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因爲我是不打算再娶的,我怕有後娘,會欺負我小閨女,所以我只等着芳兒妹妹。你若死在我前頭,我就去娶她。嗯,皇上挺喜歡我的,估計我討個聖旨,也不是很難。”
程嶽,程嶽將三塊金子往袖子裡一塞,乾脆利落的說了句,“我一定會長命百歲,絕不會死在你前頭。你死心吧!”
然後黑着臉,走了。
這小插曲,崔鴻並不瞞人,回頭吃飯時,還專門說給永泰帝聽了。聽得永泰帝哈哈大笑,當真多吃了半碗飯,還私下賞了崔鴻一塊玉牌。說要是英王死了,就讓他手持玉牌去提親,諒英王府也不敢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