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 夢靨
ps:
謝如茵穿着一襲藍底洇染白碎花的繭綢衣裳,這件衣裳是除了謝如茵嫁衣以外最好的衣衫,每回謝如茵回孃家便會換上這件衣裳,聽說還是她在孃家時,孃家大嫂楊氏給她做的,這一穿便是近十年,平日捨不得穿,只在走親戚或過節時才換上,頭上裹着同樣顏色的頭巾,衣袂翩飛,嘴角噙着笑。
雲羅快奔幾步“娘!”飛一般抱住了謝如茵。
久久地擁住謝如茵,第一次在她的夢裡,不再是幼時的小孩模樣,不再是她與母親受苦的片段,而是這第一次見到打扮清爽,還提着籃子的謝如茵,那籃裡有烤番薯,有白饅頭,甚至還有蘋果……
“娘,你好嗎?我好想你。”
“好!娘現在很好。”謝如茵拉雲羅坐在樹下巨石上,依是一貫的慈愛而輕柔,用手輕撫着雲羅的臉頰,“孃的女兒很有本事,娘覺得很開心。”
“娘,我的心疾越來越嚴重了,太醫說,自從當年我心脈受損後,它就沒怎麼長,也至如今還是七八歲女童的心臟……這樣下去,我的心臟許是承不住我長大的身體……”
她想說,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要去找母親了。
天堂、地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還能與母親在一塊。
謝如茵一臉凝重,拉着雲羅的手,語重心長地道:“雲羅,不到最後不可輕言放棄,答應娘好好地活下去!你還沒替娘討回公道呢?你放心,上天不會讓你這麼死,一定可以治癒你的病。”
“汪!汪!”正說話,只見一邊小路上飛奔來一隻大黃狗。雲羅不由一驚,這不是她小時候家裡養的大黃麼,亦還陪在謝如茵的身邊,那年大旱。凌學文吵着要吃肉,馮氏心疼他,竟稱了二錢砒霜,抓了把玉米麪將大黃給毒死,然後令人剝了皮,把大黃給吃了。
那日,謝如茵回來,一聽說是大黃肉說什麼也不肯吃,雲羅想到她一出生,姑婆謝氏就送了一隻滿月的小狗兒。她是看着大黃長大的,說什麼也不肯吃狗肉,連湯也不肯喝。
馮氏對此頗有意見,罵罵咧咧地道:“什麼年月學人嫌嘴,還不吃狗肉。學文有多久沒沾葷腥兒,你們不吃,正好讓我和學文多吃幾口。”嘴上不滿,只怕心裡正樂意。
馮氏將狗肉分作了五六份,每過幾日就弄一份燉上,以雲羅不吃狗肉爲由,硬是連一口湯也不給雲羅喝。雲羅想着:多可愛的大黃,看家護院,馮氏竟把狗兒毒死吃肉,讓她喝狗肉湯,她也喝不下去。偏凌學文惡作劇一般,拿着塊狗骨頭要喂雲羅。雲羅嚇得連連擺頭,偏凌學文卻哈哈大笑,學着馮氏的語調罵道:“挑嘴貨,這可是肉,你還不吃!”
謝如茵想到自己親手養大的大黃被吃了。心裡更不舒服,寧可喝野菜湯也不吃,心裡不滿馮氏將自家的狗兒毒死的事,但因着馮氏是婆母,也不敢多說。
而此刻,大黃溫順地在雲羅身邊蹭着,搖着尾巴,衝雲羅歡喜地叫了兩聲。
謝如茵道:“大黃最通人性,它一直陪着我,很會替我解悶。”
雲羅看着大黃,臉上笑着,心裡卻暗想:她記得大黃被毒死了,被馮氏和凌學文祖孫裡吃了,怎的又活生生地呆在謝如茵身邊,她想母親不假,可這些年可沒想過大黃,怎連它也一併夢到了。
謝如茵拿了只肉包子出來,一臉寵溺地拋給大黃,道:“你最是靈敏的,可能替雲羅尋到冰狐?”
大黃叼着包子,咧着牙,直勾勾地望着謝如茵,又看着雲羅,突地似聽懂了一樣點着頭。
謝如茵笑道:“既如此,你替她尋尋吧。”
大黃三兩下吃包子,在謝如茵與雲羅身邊撒了一陣歡。
謝如茵道:“你既應了,且先去,記得早去早回。”
大黃搖着尾尾,汪叫了兩聲,似聽明白謝如茵的話,轉身離去。
大黃是很可愛,可在雲羅的記憶裡,卻不會這樣通人性。
這是一回最溫馨的夢,雲羅坐在母親的身邊,像小時候那樣吃着烤番薯,謝如茵不吃,溫柔地用帕子給她拭嘴,輕聲道:“慢着些吃,別嚥着了。”
吃完了烤番薯,她跟着母親走在家鄉的山野小徑上,一直走,走着走着卻不再是凌家莊,也不是杏花鎮,反而是她只去過一回的東溪縣城,在縣城東郊外,有一座念慈庵,正是她出錢在家鄉建的尼姑庵堂,那裡收留了幾位無家可去的婦人,年邁的有七八十歲,年幼的有二十多歲,是因不育被婆家驅趕的可憐女人,特意請了旁處的尼姑到念慈庵做了住持師太。
雖說是尼姑庵,可念慈庵另有三百畝良田,名下還有十幾戶佃戶,每年交的租子就夠這七八個女人吃用了。
雲羅走着走着,過了庵堂的神佛殿,便見謝如茵進了後面一座小神堂,她幾步跟進,哪裡還有她的影子,只看到小神堂裡有一尊比真人大出一倍的神像,那神像的眉眼竟與謝如茵有六七分相似,心中大駭,明明見母親進來,怎就變成一尊泥塑,頓時冷汗直冒,不由得驚呼一聲“娘、娘……”
聲音太大,雲羅頓時把自己給驚醒了。
睜開眼時,窗外的朝陽射入屋中,而她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以前的夢,都是過往點滴。
唯有這次竟是夢到母親變成了泥塑神像,甚至還夢到母親讓大黃去抓冰狐,可不是好笑的麼,昔日昌隆帝爲了給鄭貴妃尋冰狐,數年而不得,大黃一隻狗兒又如何能找到。
雲羅想到這兒,不由得失聲吃吃笑了起來。
易嬤嬤起得最早,正拾階上了閣樓,聽到笑聲,道:“公主遇上什麼喜事了,竟這麼高興?”
雲羅想起就樂,這些日子與易嬤嬤相處甚好,易嬤嬤雖是派來教她宮規的,可從不約束着雲羅,反是對歸鴻齋上下的宮人管得頗嚴。
水仙與海棠等人也湊了過來,圍在芙蓉帳外,打聽雲羅的事,非要聽不可。
雲羅並不想說,經不得水仙再三追問,輕聲道:“我夢見過世的親孃,可不是稀奇的麼。夢見孃親讓我家的大黃狗給我尋冰狐,還夢見孃親了廟宇化成一尊泥像了,我嚇得大叫,人就醒了。”
易嬤嬤瞪着眼睛,尤其是蕭衆望說了要與雲羅斷絕情分之後,便聽水仙說其實雲羅不是蕭家的女兒,驚道:“泥像可不是神仙麼?難不成公主的親孃成神仙了?”
雲羅搖頭,“我家鄉有座念慈庵,前院是神佛殿不假,後院是姑子們住的屋子,中間可沒小佛堂。”她依舊含着笑,“這麼多年,我每次夢到孃親,總是過往過苦日子的樣子,還第一次像昨晚那樣,夢見孃親的籃子裝了一籃子的吃食,饅頭、包子、烤番薯、大米飯,還有件沒做好的漂亮衣衫,裡面有針線活……”
水仙眸光閃動,“門主這夢是好的,想來夫人在另一邊定是衣食無憂。”
雲羅勾脣笑着,並不答話。
易嬤嬤見雲羅攜水仙、海棠去了翰林院說新戲本的事,自己也帶了個粗使的宮娥去貴妃宮找鄭嬤嬤,先將雲羅說要認真改貴妃娘娘戲本的事說了。
鄭嬤嬤聽了自是歡喜,拉易嬤嬤到她屋裡沏茶吃,“唉,近日貴妃的頭風症又犯了,吃不香、睡不着的,真夠憂人,早前太醫們下銀針去痛原有效果,近來連這個也不大頂用。”
易嬤嬤聽到這兒,笑道:“昨兒公主做了一個夢更是奇特。”便將雲羅做的夢給簡要說了一遍。
昌隆帝一早就知道雲羅並非蕭家女兒,因着昌隆帝寵鄭貴妃,貴妃也知曉此事,此刻瞪着眼睛,“她孃親變成一尊泥像了?”
“可不就是麼,我還在想,這廟裡的泥像可不都是神仙麼?”易嬤嬤連連笑着,“若真能尋着冰狐,貴妃娘娘的頭風症就能痊癒,就連公主的心疾也能好,可不是極好的事麼。”
兩個人寒喧了一陣,鄭嬤嬤只當是閒話聽了就擱下了。
雲羅翰林院再看了兩個戲本,最後修改了幾字,就算是修訂。
掌院學士領學士們抄錄幾份再轉呈昌隆帝過目,如昌隆帝無意見就算訂稿了,便要加印成冊,送發到各州百樂門戲院,令各處戲班子排練新戲。
在宮裡連忙了四、五日,陸續便定下了三部戲文。
她準備開始修訂翰林院改過一次的《鄭貴妃》,初稿原是廣平王寫的,但她看到的是翰林院細改過一次的,唱詞上很雅,但尋常百姓怕多是聽不懂。
海棠從外面回來,垂手侍立在側,輕聲稟道:“門主,這幾日你在宮裡,從前兒開始,整個京城都傳遍了,說您並非蕭家的親生女兒,還說您已經與蕭家了斷情分。”
自來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尤其是這種流言,不過幾日時間竟似出整個京城人人知曉。
海棠言落,又道:“去了趟百樂門公差房,原想把緊要的文書取來,沒想遇到了左副門和右副門大人,他們問您什麼時候去公差房,這兩日謝丞相府、護國公府都打聽好幾回了。”
雲羅心頭一沉,這兩家人找她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