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星河掛戶夜長曉

第298章 星河掛戶夜長曉

“你怎麼作答都無所謂。”

樹蔭下,公孫珣瞥了一眼對方握住香瓜的手,只是頓了片刻,便決然答道。“因爲我絕不會摻和此事的。”

許攸再度收回手來,卻居然不急不怒:“文琪之智,我也是佩服的, 但你久居幽州,或許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這幾年天子盡失人心,大傢俬底下議論他,都說他是古往今來難得的昏悖之君,早已經沒了往日的尊重……所以,若真能廢立成功,天下人心裡或許都會鬆上一口氣, 甚至樂見其成的!”

“可成功以後呢?”公孫珣不以爲然道。“誰能保證合肥侯就比如今天子要好?而且以刀兵擅行廢立, 合肥侯一個已經成年的人, 不管他是賢明還是昏悖,將來爲天子後又如何看待行此事的‘伊尹、霍光’呢?會不會如芒在背?屆時不知道王文祖和你我這種人又該如何自處?再說了,你許子遠如此聰明人,居然還拿秋後就要發黴的鳴蟬做喻,分明也是不看好此事,所以才敷衍至極……又何必糊弄我呢?”

一連串的反問,許攸卻微笑不語。

“子遠。”一陣夏風吹來,頭頂樹木微微晃動,光影婆娑之下,公孫珣盯着對方認真問道。“袁本初就這麼想讓我爲他上樹撲蟬,然後自己在樹下張口去吃嗎?你可莫要告訴我,這事跟他沒關係。”

許攸終於正色起來,卻又再度伸手摸向了那個几案上最大的香瓜,並將其抱在了懷裡, 而直到這陣風徹底吹過,樹影停止搖曳, 這個貪財的智謀之士方纔撫摸着香瓜輕聲反問:“文琪想要聽到什麼份上?”

“我要聽到底!”公孫珣冷冷盯着對方言道。“你開個價吧!”

許攸舉起懷中香瓜以作示意:“一千金。”

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這次輪到許攸無言以對了,他當然想到對方這可能是敷衍,但也不敢就真的認定對方不會這麼做……畢竟,他也瞭解公孫珣這個人的性格,此人隱忍了三四年,也該按捺不住,準備回去了!

“我也看出來了。”許攸依舊和和氣氣。“咱們的衛將軍在幽州紮根扎的如此之深,只要人在昌平這裡,就什麼都不怕……可文琪你便只會一輩子呆在幽州不成嗎?難道不是你親口所言,遲早要再去中樞走一遭的嗎?既如此,文琪你爲了回程在冀州做的那些安排又如何啊?”

“文琪,這便是袁本初對你的殺招所在了。”許攸看着對方面孔幽幽嘆道。“王芬這個人,志大才疏,又沒有足夠強橫的武力在手,廢立之事,他居然呼朋喚友,從青州到豫州,從兗州到幽州,四處尋找豪傑,弄的人盡皆知……”

“誰知道呢?”許攸不慌不忙,反而繼續曬笑道。“洛陽那位天子或許心裡也明白這些,或許心裡不明白,可即便是他心裡明白,不動衛將軍你,難道就沒別的法子和手段了嗎?”

公孫珣依舊面不改色。

公孫珣沉默以對,轉而看向了杜畿。

公孫珣還是面色平緩,宛如沒有聽懂一般。

不是開玩笑,以這年頭的迷信來說,怕是真要算在他頭上。

當日晚間,且不提許攸在此地住下,然後又給那些王芬的親信幕僚甩了多少臉色,只說公孫珣也召集來自己心腹,着重討論此事。

“我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公孫珣不由嗤笑。“而且當家後,便變得小氣了起來,一千金,夠安頓多少流民的……子遠兄,你得保證你的話值這個價錢。”

衆人一時沉默。

“其實自從去年冬日,傅南容身死的消息傳來,文琪便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呂範幽幽望着頭頂星河嘆道。“他從少年時開始便管不住自己的那股子英雄氣,一旦發作,什麼局勢都不管,便要直接挺身而出!柳城如此、彈汗山如此、洛中誅宦如此……當日讓董公仁徹底心折的滹沱河畔也是如此!”

夏日夜間,星河高掛,道路居然被映照的格外清晰,幾人也不打燈籠,也不讓僕從跟隨,便直接踱步往後面幕府衆人所在的居所而去。

“脫不了干係他又能奈我何?”公孫珣陡然反問。“涼州舉州皆叛,直逼長安;江夏造反未平,幷州白波又起;淮泗之間水災剛退,青徐黃巾便已經據泰山爲禍中原……三月間的時候,劉焉上書朝廷,以四方紊亂建議恢復州牧制度,之所以被勉強駁回,還不是因爲當時中原還沒有水災,幽冀尚且平安,如今中原青徐大亂,他還想將幽冀再弄亂?”

而對於呂範、婁圭、王修、戲忠,以及近年來頗受重視的杜畿,公孫珣自然不用再說什麼秋後出征之類的敷衍至此,而是乾脆說出了自己的隱憂:

“前一言好解。”公孫珣心中微動。“後一言怎麼說?”

“我心有疑慮。”公孫珣豁然起身。“故先與你一百金,若終就還是按照你的說法來讓審正南他們避開了這一劫難,就再與你九百金……若避不開,這個消息也就是一百金。”

公孫珣面色如常,復又看向了呂範。

“何必如此裝模作樣呢?”許攸不以爲然的低頭彈了彈自己的衣衫。“這幾年,天下紛亂,可不止是王芬一人穩坐一州刺史不動。去年初,因爲涼州戰敗,再加上之前十二個閹宦封侯的事情,一度鬧得朝中不穩,大家都說朝廷不公,於是天子不得不對黃巾平亂功臣予以重新安撫,很多功臣都得以保全……別的不提,審正南在清河、董公仁在趙國,還有你兄公孫瓚在渤海,這三個人分三面把住冀州三個邊已經多年了,若天子因爲此番事端予以罷免,你能奈何?王芬大逆不道,其人又在冀州數年,根基深厚,天子爲防萬一將冀州清洗一番,難道不是清理之中的事情嗎?”

言罷,其人便折身而返。

“何人爲虎,何人爲狼?”

凡數年間,董昭、審配二人始終安穩,可按照自家母親的告誡,眼瞅着明年就是大爭之世的起端了,如何便要一朝盡喪?

“子遠只是來說消息的?”一念至此,公孫珣終於微微蹙眉。

公孫珣心中明悟……說到底,要說袁本初現在就跟他公孫珣一樣爲割據對峙做準備那是胡扯。

再加上公孫珣終究是個有信譽的人,所以許攸只能無奈撒手,然後暗自祈禱對方最終按照自己的方略提前做出處置,而非是靜極思動,再度出山。

公孫珣冷笑不答。

“正如文琪所言。”許攸一手抱瓜一手捻鬚而言道。“這一次確實是袁本初所爲,我們是先知道天子有意歸鄉巡視,然後才匆忙出洛買通那個術士讓他與王芬說那種話的……而此舉實爲驅虎吞狼之策!”

公孫珣面色如常,依舊不爲動搖。

戲志纔不由嘆了口氣:“君侯,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只能勸你有所捨棄了,或者就按照許子遠的提醒,及時讓董公仁、審正南抽身,甚至可以直接請他們過來此地靜待天時……畢竟,我等此時在幽州,並無它法能干涉洛陽與冀州之事,而既然無法干涉,就只能坐觀其變了。”

所以,即便是要以這個爲前提來討論應對之策,也要與自己的心腹去說,對上許攸,公孫珣真真是無話可說。

“且不說如何應對袁本初如此厲害一招,”杜畿無奈插嘴道。“只說如今幽州確實是大好局勢。三年都能忍……若是君侯所言屬實,那如何不能忍最後一年?何必此時去趟渾水呢?”

“王芬在冀州三四年,你也在幽州三年有餘,若事不成,天子能放過冀州百官?放過你公孫珣?”

許子遠難得有些心慌了起來:“文琪這是何意?”

許攸停頓了一下,見狀不由一聲嗤笑,這才繼續言道:“其實,文琪你若參與,那袁本初爲了把你放在火上烤,在洛陽那邊有所配合,此事或許還能有兩三成的機會。但如文琪你這種有本事的聰明人根本不會參與,所以此事必敗!而一旦事情敗露,冀州官場清洗則必成定局,便是幽州、幷州都說不定會有牽累……這番聯動,絕無倖免可能!”

許攸不以爲然,只是扶着几案起身逼近了對方:“文琪,我只問你,沒有了那些分佈在河北各處的爪牙爲你遙遙做支撐,將來天子一朝崩殂,你憑什麼入洛與袁本初爭雄啊?而且再說了,冀州官場一空,你覺得新來的官吏有多少是人家袁氏的門生故吏呢?真要是比這個,你那區區幾個人比的過人家嗎?其實,單以你與袁本初之間的競爭而言,原本是他勝洛陽,你勝河北,可如今人家一招妙棋,河北形勢居然全面逆轉……此乃潁川郭圖之策,來之前,我都對這一招佩服的五體投地。”

“誰知道呢?”對方終於有所反應,可許攸自己反而有些迷茫了起來。“或許是袁基、袁術與他爭奪洛中與南面的根基,或許他另有打算,我卻不好多猜了……”

“諸位不要只是笑,到底怎麼辦?”戲忠苦笑反問。“君侯如此姿態,儼然是靜極思動了。”

如此舉動,只能說經過了之前幾十年大量的流血教訓以後,袁紹以及大多數激進派士人,全都意識到了將來的局勢還是需要用武力解決問題,所以纔會在地方上用些心思,以求獲取武力支持以對抗天子和閹宦。當然了,按照許攸的意思來看,袁紹這次的作爲明顯還是有摟草打兔子,順便針對一下他公孫珣意思的。

“這麼說,”公孫珣終於微微動容了。“袁本初居然看上了河北這塊破地方?他和袁氏在汝潁宛洛那麼厚的根基,爲何還要到這種地方來?”

“若事成,自然是你們這些河北、山東豪傑爲虎,天子、閹宦爲狼!”許攸從容答道。“而若事不成,自然是天子爲虎,你們爲狼!”

“從沒從是你說了算嗎?有人要在河北行廢立之事,雖說主導者是冀州王芬,可你這個穩坐幽州的北地主人便能脫得了干係?或者說,天子會覺得你能脫得了干係?”

“我還不至於畏懼些許風浪。”

要知道,漢室的崩潰既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性就不提了,可若沒有董卓那個西涼來的莽夫,哪裡會一下子就忽然全面軍閥割據?放袁紹一萬個心思他也想不到身爲袁氏故吏的董卓會一進洛陽就不管不顧掀桌子,然後呼啦啦就把中樞權力給搶走的。

言至此處,戲忠不由盯着公孫珣正色提醒道:“總不能在幽州苦挨數年,臨到事前卻爲了這種事情而有所動搖吧?天子昏悖,卻終究是受命數十載的天子,不管君侯意欲何爲,他死了纔是發動的最佳時機……而君侯也說,他性命不久了嘛。”

“什麼意思?”公孫珣好奇反問。

而且,還真打到了要害之上。

“幽州能夠安穩,全靠君侯在此坐鎮,確實不該擅離。”王修也認真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他一走,天知道那些豪強、異族會怎麼蹦躂,屯田又會不會受影響?”

而其餘四人各自沉默片刻,方纔繼續往前去了。

畢竟,從袁紹的角度來說,此時的他肯定還是寄希望於在洛陽解決問題,達成袁氏和何進的聯合執政,然後再進一步耍手段架空何進,從而讓袁氏獲得執政權。屆時,袁氏無論是要學王莽篡漢還是學霍光廢立,又或者是如何如何吧……反正袁紹全家都不可能想到以後事情發展的戲劇性的。

其餘幾人紛紛失笑。

“話雖如此,”許攸匆忙扔下香瓜起身捉住了對方胳膊。“我也信得過文琪……可爲什麼啊?爲何不趕緊避開啊?”

衆人紛紛贊同,而既然意見一致,然後衆人便也不好多留,紛紛告辭,然後出了衛將軍府。

杜畿也是乾脆直接:“我以爲志才兄所言極是,君侯在此處隱忍數載,不至於爲了冀州的兩處佈置便有所動搖,因爲只要君侯人一直在幽州穩住局勢,那將來天子一旦崩殂,良機出現,即便是冀州沒有支援,君侯攜幽州之力,自北向南,也必然不可阻擋……沒必要爲此動搖大局,想來審、董兩位也是明白君侯難處的。”

呂範沉默片刻,卻也是點頭贊同:“文琪只要在廣陽安坐,天時一到自然能成,沒必要爲此擾亂計劃。”

所以不止是公孫珣,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戲志才。

幾個心腹如此一致,公孫珣終於緩緩頷首:“既如此,便寫信給他們二人讓他們小心,再提前將王芬的事情捅出來便是,省的夜長夢多。”

“不止是傅南容,這一次袁本初難得正面挑釁,君侯想來也是不服的。”婁圭在旁補充道。“只是君侯年歲日長,喜怒不形於色……若非我們久隨於他,恐怕都還看不出來。”

星河之下,五人紛紛駐足。

王修遇到這種事情向來是沉默的,婁圭不擅長權謀,呂範則漸漸持重,不願輕易陷入爭端,杜畿畢竟算是新人……但是,素來知機且極善此道的戲忠此時保持沉默倒是讓人感覺有些奇怪。

“文琪何必如此?”許攸無奈答道。“我這不是家中遭了水災嗎?再說了,這些年一面是朝廷濫發新錢,一面是天下紛亂,很多藏世的金銀都被拿出來買糧買帛……金銀雖重,卻反而漸漸易得,你何必這麼小氣呢?”

走出衛將軍府幾十步,戲忠忽然開口:“我今日算是明白董公仁當日河邊的心態了。”

“我去吧!”戲忠忽然嘆氣道。“是我先開口說不行的,也由我來解開……畢竟,若是做的快一些,說不定還能及時回到幽州主持大局。至於叔治所言,幽州局勢一片大好,想來不至於因爲君侯暫去而有所動搖,便是有所動搖,等君侯一回來也會立即安穩下來的。”

公孫珣伸手示意。

“可我若不從此事呢?”

“說消息還不夠嗎?”許攸無語至極。“文琪你知道這個消息,可以提前將董公仁、審正南抽出來啊,等到事情塵埃落定再放回去……我這個消息難道不算價值千金?”

不然呢?他總不能說,此時抽出去,便來不及了吧?哦,天子沒幾個月好日子了,你怎麼知道的?到時候天子真嗝屁了,算誰的?是你魘鎮的嗎?

“天下紛亂,涼州無人可制。”公孫珣面無表情,回身答道。“秋後叛軍必然大舉圍攻關中,到時候萬一國家有需要,我爲衛將軍,說不定便要拋棄個人恩怨,負重出徵的……這樣的話,其一是來不及幫審正南與董公仁做調整,其二卻也是沒必要了。”

“事情就是這樣,袁本初驅虎吞狼,而偏偏天子身體已經不行,我怕此時閃避已經來不及,反而會弄巧成拙失了先機。可若是不管不問,卻也只能是坐失冀州多年佈置。”

“也罷!”許攸愈發無奈道。“文琪,你我之間向來公平買賣,而且合作日久。所以……我信得過你。這一次,我先說出來好了,你若是覺得袁本初對你的這番計算不值一千金,便乾脆不給我。不過我覺得,以文琪的智慧,屆時一定會有千金與我!”

“可若能忍,還是咱們的君侯嗎?”婁圭無奈嗤笑道。“再說了,若非是君侯能屢次爲他人不能爲之事,我等又爲何要追隨於他呢?所謂英雄,不就是要做這些不合利益,卻有道理的事情嗎?去做了,且能做成,方纔能讓天下人歸心。”

一時間,星河高掛,靜夜蟬鳴。

——————我是蟬鳴不斷的分割線——————

“太祖居廣陽,稍傾,冀州刺史王芬以許攸爲使,言廢立之事,太祖怒而斥之。及攸走,太祖夜臨星河而嘆,左右或知其意,俱勸:‘天子昏亂,遂令君侯不容於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幽州鄉里被君恩德,願必從之。當安居廣陽,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行之,以濟天下。’太祖大嘆:‘天子固昏,然關西之亂,傅南容何辜?王芬之悖,冀州百官何苦?兼兩地黔首,固多牽累……夫大丈夫生於世,當有所爲。’左右遂止。”——《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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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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