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孫文臺所向無前
午夜時分,孫堅參加了臨時軍議,然後便匆匆返回自己駐紮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羣徐揚英豪,身份大多不夠參與軍議,便匆匆圍了上來,詢問事端。
“恰如皇甫將軍之前所猜度的那樣, 洧水那邊的公孫中郎將早有謀劃。”孫堅倒是乾脆利索,直接便全盤托出。“而且他居然還和皇甫將軍計劃的一樣,準備用火攻……公奕(蔣欽字)剛走,那邊便不約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長前來通氣,據說此時那位白馬將軍已經引萬騎繞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應該便能繞到敵營南段放火!”
“那我們又該如何呢, 之前不是說讓我們這一部做先鋒去放火嗎?”問話的喚做祖茂, 字大榮,乃是孫堅吳郡鄉人, 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說話毫無顧忌。“如此到手的功勞豈不是沒了?”
此言一出,着實有幾人頷首贊同。
不過,孫堅身側有一人相貌堂堂,聞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當衆反駁:“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險之舉,既然公孫中郎將有萬騎承此重任,那破敵的勝算豈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爲此煩惱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嗎?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隨大軍出城破敵!”
這人一說話,周圍人便都有些訕訕起來,最起碼不好反駁……原來,這個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餘追隨孫堅的人不同,如祖茂、蔣欽純粹是地方豪強子弟, 算是以武力侍奉孫堅;又如吳景孫堅是妻弟、孫靜是親弟、孫賁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這些人,在孫文臺跟前是沒有任何決斷力的,他們最多也就發發牢騷, 真等到孫堅大手一揮說如何如何的時候, 這羣人肯定會閉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這位朱君理是正經舉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經做到了州從事……此番之所以跟着孫文臺,乃是揚州州中的派遣!
換言之,在這一千多徐楊子弟裡,他是合夥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資格不顧及孫堅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見。
當然了,這一次朱治的反駁註定毫無意義。
“都不用多說了。”孫堅扶着腰中的古錠刀昂然言道。“之前軍議時右中郎將便已然下了決斷……我部依然爲前鋒,而且要連夜出城,務必搶在五官中郎將到來之前先行放火!你們各自收拾,一個半個時辰後隨我從南門潛行出兵,天亮前務必到位!”
“而且再說了,不都是爲國殺賊嗎?”孫堅繼續笑道。“總不能說咱們搶到那白馬將軍身前放了火,便是貽誤戰機吧?”
“我和幼臺(孫靜字)來給你們斷後!”黑夜與火光中,孫堅根本看不清來人在何處,只能一邊眯着眼睛躲避額頭上的血水一邊奮力大喊道。“我長兄早死,你們一定要幫我把孫賁帶出去,至於我那妻弟,能救則救……你們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爲我在此送命!”
言罷,他便將火把奮力扔出,隨即以刀背拍馬,真的一往無前躍入敵營中而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十幾里路之外,轉過一個小坡後,曹孟德驚愕在公孫珣身側勒馬,並望着東南側的微弱火光一時失神。
話音既落,一條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吳景也都默然舉起了一個火把。
祖茂、朱治也早已經疲憊不堪,聞言卻又奮力搏殺,朝着孫堅靠攏了過去。
傅燮、蔣欽原本還想進言一二的……他們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戰之人正是孫堅,或者說少不了孫堅……但此時倒也省的廢話了。
“姐夫!”一直跟在孫堅身後的吳景驚慌詢問。“該如何是好?”
“不好說。”婁圭在旁有些緊張的言道。“照我看來,這火固然是沒燒起來,賊人也固然是被這動靜驚動,但經此一鬧,黃巾賊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處,或許此時更適合我軍潛行……”
受到自家司馬的鼓舞,漢軍千餘人俱皆舉着火把轉身直衝敵營,一邊放火一邊殺敵,黃巾軍本就是夜間受襲,驚慌不已,此時還以爲是漢軍大舉來襲呢!慌亂中,朱治那邊自然壓力驟減。
“司馬說的哪裡話?”朱治當即尷尬失笑。“既然軍中已有決斷,我又如何會貪生怕死?只是……”
“司馬說的哪裡話?”朱治一刀了斷了一名黃巾卒後,也是應聲而答。“你之前不負我,我現在又豈能負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當以命相報,我朱治雖然只是吳郡一個匹夫,難道不曉得這個道理嗎?”
不止是曹操,剛剛從洧水上游偷渡而來漢軍將領俱皆圍攏到了公孫珣身側。
不過不得不說,孫堅這一次運氣還是不錯的,他們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離目標地點,也就是黃巾賊大營的最南頭只有區區三個營盤的時候,都還沒有暴露。但也僅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孫堅所部一曲揚州新募之卒一個不慎,居然一頭扎入了黃巾軍的營盤中。
然而,轉向到黃巾軍大營處,這位江東猛虎卻幾乎已經陷入到絕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倉促準備下的引火之物也確實不足,苦戰了半個時辰,居然都沒有將大火燃起;
其次,沒有援軍……這不怪皇甫嵩和朱儁,因爲天不亮起來,城中和城後的大軍根本難以組織出擊,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隊出來支援,在黃巾賊已經全部驚醒的狀態下又毫無意義;
再次,黃巾賊確實應對得當,那波才臨危不懼,一邊不斷增添援兵堵截孫堅,一邊又傳令讓各營小心謹慎進行戰備,一邊還讓人不停拆掉營寨,防止火勢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孫堅一路奮戰破營;
最後,孫文臺額頭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於額頭上的赤色幘巾,這一箭並沒有傷到他的要害,也當場就被他一把扯了下來,但是周圍的敵人實在太多,而且接連不斷,再加上孫堅又屢屢衝殺在前,導致他根本就沒時間處理傷口,所以赤幘後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斷!而經過半個時辰的奮戰之後,如今血水早已經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於整張臉,黑夜中失去完整視線,又失血不斷,於是他整個人也跟着搖搖欲墜起來。
“君理!”孫堅扶着刀看着對方輕聲道。“大丈夫生於世間,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負人!右中郎將敗退此地,若破敵再無功勞,將來因此獲罪,我豈能心安?”
見到如此情形,孫文臺也不激勵什麼士氣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駑馬,直衝敵營,臨到營前,更是大聲對着慌亂的敵營一聲呼喝:
“吳郡孫堅在此!”
“我不走!”孫賁第一個喊了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孫堅身側。“哪裡有侄子走了,留着叔叔斷後的?”
話說,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濃厚,孫文臺領着千餘兵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聲喧譁,也不敢上馬快行,更不敢點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敵營十萬衆就在身側……確實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說的那般,此戰兇危至極!
甚至完全可以說,從一出城開始,這隻黑夜中憑着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隊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趁着賊人慌亂趕緊走啊!”吳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這人向來在營中傲氣逼人,本就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讓他留在這裡吸引注意,咱們趁機加快速度向前,豈不是……”
“這是怎麼回事?”
俄而,數百騎着白馬的精銳武士一瞬間便涌入了這個吳郡武士們佔據的破敗營盤,並漸漸齊聲詢問起來:“哪位是吳郡孫文臺?”
至於說公孫珣?
話說,公孫珣率衆加快步伐,一邊往火光處疾馳,一邊卻又忍不住時時變色……原來,遠遠望去,那火光處動靜不大,分明是沒有燒成陣勢,但卻依舊如烈火焚城一般勢不可擋,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顯然,火線即戰線,這儼然是小股縱火之人戰力強橫,雖然縱火不成,卻一路連破賊營,所向無前!
公孫珣想到跟着傅燮來見自己的蔣欽,其實已然醒悟彼處是誰在作戰了,然後不禁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孫文臺心生感慨……只能說,此人不愧是江東猛虎!
“大榮!君理!”孫堅眯着眼睛,一刀揮出去,直接砍死了一個不知死活的黃巾軍小頭目,驚得數名賊兵後退逃竄,便趁機厲聲大喊。“到我身邊來!”
二者是一回事嗎?
一萬騎兵自帶戰力,一萬人帶着充足引火之物齊齊放火火勢必然成功,而且進退自如……而孫堅這裡呢?火能保證一下子燒起來?被發現了能撐得住?最關鍵的一條是,城內大軍不到天亮是根本無法有效調度出擊響應的!換言之,孫堅一行人必須要保證在天亮時有火勢才行……最好是保持隱蔽,然後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頂着十萬黃巾賊衆,把火勢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難度,後者是地獄難度,但是孫堅依然出來了!
而且義無反顧!
“還有,”孫堅忽然又含笑嘆氣道。“我其實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經‘不負天下’了,我連不負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兒生於世間,又逢天下板蕩,我吳郡孫堅爲何就不能建功立業,然後去不負天下呢?”
實際上,黑夜中,當朱治遠遠聽得孫堅自報姓名時,便已經嘿然一笑,然後不顧一切,拔刀往彼處匯合而去了。
而眼見着其他人紛紛散去準備,孫堅這才扶着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猶疑的朱治:“君理,你與那些混貨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而且此戰確實兇危,不妨留守城內……”
“然也。”孫堅依舊坦蕩。“是右中郎將(朱儁)所提,我主動接下的。”
“必然是長社那兩位得到訊息後連夜發兵了。”公孫珣遠遠看去,卻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語氣有些淡漠。
火龍長嘯,越過此處營盤直撲更北面的黃巾軍大營而去!
黃巾賊登時大驚,然後醒悟過來!
朱治默然無言,他其實很想問一句,你如此舉動固然不負朱儁,也沒負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沒有負了這一千徐楊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終究是隻能拱手告辭,回去披掛準備了。
一個半時辰以後,算算時間,夏日日出時間較早,此時距離天明也不過還有一個時辰的樣子,衆將已經紛紛收拾停當,各自領兵前來彙報。孫文臺睜開雙眼,一言不發,便兀自領着千餘徐揚子弟,往城南而去。彼處,自然早有預備停當的些許馱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衆人猜度的那樣,什麼都不缺,卻什麼都不多……不過,既然到了這裡,孫堅也沒有抱怨的意思,當即便與送行的朱儁昂然一禮,然後就接收了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話說到一半,吳景便老老實實閉嘴了,因爲孫堅已然從旁邊駑馬上取下了火把,然後親手點燃!
冉冉火光之下,這位吳郡英豪一手舉着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錠刀來,凜然對着周圍下屬言道:“諸君,賊人營中所陷落的乃是與我們同行千里的徐揚子弟……我也不問你們該不該棄,願意隨我來的,點起火把,所向無前!不願隨我來的,趁着暮色,自己往東逃便是!”
全軍上下登時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會什麼爭功搶功,各將各回各自部曲處傳令,剛剛渡河的上萬騎兵一時解開束縛,便在黎明到來前的濃厚夜色中往火光處疾馳而去。
孫堅見狀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鎧甲,然後就端坐在屯所前閉目養神。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後,孫堅從眼縫中見到又一波黃巾賊從營盤外支援了上來,他卻是忽然有些疲憊了!
“說的好!”祖茂也忍不住遙遙大喊道,他的聲音居然更遠一些。“我雖然不懂得朱從事那麼多道理,可司馬你是上司,是君;我是下屬,是臣……向來只臣爲君死,哪裡有君爲臣死的道理?照我說,賊衆太多,今日死則同死,如此而已!”
“只是如何?”
孫堅情知是公孫珣趕到,便不顧傷勢與疲憊,更不顧眼睛此時只能睜開半條縫,直接強行站起身來,並對着根本不知道對不對的某個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吳郡孫堅!”
“只是請司馬不要瞞我,這一戰明明可有可無,爲何一定要冒險?”朱治斂容詢低聲問道。“是城中二位將軍想要和洧水那位將軍爭功嗎?”
夜色未銷,其他人當然不明所以,但孫堅卻曾經隨臧旻出塞而戰,所以心下了然。
衆人聞言齊齊鬨笑,儼然視死如歸,卻又豪氣並生,於是越發奮戰不止。然而,戰不到半刻鐘,就在這羣存了死志的徐楊豪傑越來越以爲要全員斷送性命在此的時候,陡然間,地面卻忽然震顫起來,然後當面的戰鬥壓力居然也猛地一空……儼然是一撥賊人被殺退後,卻無新增之兵。
朱治一時語塞……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孫堅此番能爲千石司馬,靠的便是朱儁的舉薦。
“或許吧!”孫堅倒也坦然。“但於我而言卻無所謂,我也想拼一拼,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勳……畢竟,若真能燒起火來,那位白馬將軍應該不會是竊人功勞吧?”
清晨的微光中,孫堅喘着粗氣擡起頭來,透過他那糊着黏糊血液的眼縫,只覺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濤洶涌,勢不可擋,直直順着黃巾軍大營往北面翻滾而去!而火浪之後,紅色的火光中隱約看到無數騎兵持矛在後,真真勢不可擋!
“哪位是孫文臺?”就在孫堅心思複雜之時,一聲響亮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哪位是吳郡孫文臺?”
周圍一時相對安靜下來,公孫珣循聲打馬而來,清晨的陽光下,只見對方如血水中撈起來一般,連眼睛都睜不開,卻姿態雄偉,心下愈發敬服,便乾脆在馬上拔出刀來,隔空指向此人:“諸君請看,此人便是江東第一豪傑,爾等既然隨我來到此處,可以不認識皇甫義真與朱公偉,卻不能不認識孫文臺……傳令下去,所有軍司馬以上與我先來看過此人,再去督軍作戰!”
“那我們又該如何?”曹操茫然追問。
隨即,衆人藉着已經矇矇亮的天色看的清楚,只見這條火龍中的騎士們人人負一捆柴,又舉一火把,來到最前面黃巾軍大營前時卻又將點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個扔入敵營……如此數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處,大火登時便隨風而起,連成一片!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朝陽也猛地跳了出來……城中的戰鼓登時遙遙可聞!
而有意思的是,這支部隊的首領不是別人,恰好是孫堅這個別部中最具獨立性的朱治。
“爲什麼啊?”朱治不免有些氣急敗壞。“此戰如何兇危且不說,關鍵是沒必要啊……”
朱治當即爲之一滯,而祖茂等人卻也沒有大喜過望……因爲這太倉促了,士卒們連好好休息的時間都沒有,而且還是夜戰,甚至可以想象,倉促之下,連引火的東西怕都沒備齊!
不過,孫堅既然說了,正如之前所講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餘衆人也只能聽命行事而已。
“還潛行什麼?”公孫珣倒也乾脆。“全軍人去枚,馬去束,疾馳而往,就從彼處接上放火……這一戰也從彼處開始!”
朱治怔了一怔,許久方纔反問出來:“如此說來,這一戰,乃是兩位將軍提出來以後,司馬主動接下的了?”
言未迄,朱治等人還不明所以呢,便見到不遠處有無數火把一時亮起,宛如之前孫堅舉火迎戰時一般。只不過,這一波火把數量更多,運動速度更快……如果說之前孫堅那一次稱得上是火蛇的話,那這一次便是火龍了!
孫文臺不急不躁,反而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勢,還有如何?”
朱治欲言又止。
“如此局面,算是已經驚動了賊人吧?”公孫越蹙眉以對。“偏偏這火極小,儼然是沒燒起來。”
孫堅哈哈大笑,卻又不禁仰天一嘆:“可惜,少了一個蔣公奕,否則以他的豪氣,必然要同列的,也不知道算好事還是壞事?”
這位江東猛虎拄着手中刀子閉着眼睛癱坐在地,然後再度大笑了起來:“看來今日不用死了……遼西白馬,果然不負天下!”
孫堅聞得此言,一時諸般心思全都扔在腦後,只是閉目仰頭,拄刀大笑不止。
——————我是所向無前的分割線——————
“孫堅字文臺,吳郡富春人,蓋孫武之後也……光和末,黃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發,天下響應,燔燒郡縣,殺害長吏。漢遣左將軍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將兵討擊之。俊表請堅爲佐軍司馬,鄉里少年隨在下邳者皆願從。堅又募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許人,與俊併力奮擊,所向無前。”——《新燕書》.卷六十三.列傳第十三
PS:所向無前一詞本就是出自《三國志》,一個是形容檀石槐的,一個是形容孫堅的,正如長驅直入歷史上屬於徐晃一般,所向無前也是屬於孫堅的專屬詞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