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聽靜靜倚靠着大樹,望着畫一般的藍天,竟然覺得西藏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想想有些可笑,他曾在這片土地成長那麼久,卻從未用心感受過。
“排長!開飯啦!”藏族籍士兵歡快地站在小坡上呼喊着陳正聽,卻見陳正聽垂首默立在“桑樹王”之下,雙手合十似是在許願一般虔誠。
士兵跑下來很熱心地介紹:“聽祖輩的人講,這棵樹有1600多年了呢,傳說還是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一起種下的。”
陳正聽微怔,恍惚間似乎看見那個笑容燦爛的少女,她的聲音也似隔了千山萬水一般,帶着迴響。
“陳正聽,你知不知道我們這種小文青,最嚮往的地方之一就是西藏,那裡純粹乾淨又接近藍天白雲。”
陳正聽還記得,他當時對梅語的神往嗤之以鼻,加上家事的緣故,免不了對那個手舞足蹈的小姑娘一頓冷嘲熱諷。梅語呵呵直笑,也不介意,只嘀咕着有一天一定會和心愛的人一起去。
梅語那樣的性子,很容易就融入他們一幫糙老爺們的國防生隊。他縱容地聽着兄弟們插科打諢地叫她嫂子,卻未提出異議。
原以爲,真的只是插科打諢。
“排長,你怎麼啦?”士兵在陳正聽面前揮揮手,陳正聽慢慢回神,微微搖頭:“走吧。”
負責拉練的副連長見陳正聽回來,常年在雪山上形成的高原紅臉上,夾雜着一絲爽朗和稱讚:“三排長!看來你沒有高原反應啊!”
陳正聽淡淡一笑:“我還好。”
他怎麼會有高原反應呢,西藏這片土地,可是他生長的地方,打小就習慣了。倒是當初他執意到內地念高中的時候,因爲水土不服吃了不少苦頭。
高中啊……
那便是梅語第一次見他的地方麼,是什麼樣子呢?
那次封閉訓練回到學校,梅語帶了一堆東西犒勞他們,兄弟們團團圍住她,七嘴八舌地問校門口送她的美男上尉是不是追求者。
梅語似乎是有點期待又有點窘迫的模樣,隔着人羣望着他。
陳正聽在衆人矚目下,竟然覺得有點不爽,可異樣的情緒還是很快被他壓下去,只淺淺一笑:“梅語又沒有被預定,爲什麼不能有追求者。”
梅語一愣,然後迅速換了個話題,笑容愈發燦爛。衆人也識趣,沒再多問。
此後,便是漸漸疏遠。
梅語的消息,大多是斷斷續續從兄弟們口中得知。
一次外訓歸校,在泥土裡摸爬滾打很多天、幾乎沒有力氣吵吵的兄弟們卻在某一刻,喧鬧起來。陳正聽順着大家的視線望過去,梅語含羞帶怯,上尉一吻落在她的額頭。
縱然隔了一條街,陳正聽也能感受到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哇靠!這不上回那上尉嗎!”一人驚呼,人羣瞬時安靜下來,都沉默地望着陳正聽。陳正聽亦默然不語。最後還是帶隊教官咳嗽一聲,提醒大家列隊。
陳正聽低頭,握着槍支的手,蒼白,青筋凸顯。
原來,疼痛竟是這種感覺。
“我打聽過了,那上尉好像是個團部參謀。”
陳正聽拿着毛巾和臉盆,正要推門邁進宿舍,堪堪聽到這樣一句嚷嚷的話,遲疑了一下,收住腳步。
“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怎麼比得上咱們陳老大,年輕貌美,前途無量!”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還年輕貌美!不過話說回來,覬覦咱們陳老大美色的姑娘,,還真是不少。”
陳正聽不打算聽他們胡扯下去,轉身欲走,
卻和胡陽打了個照面。胡陽戲謔地看着他說:“自作孽。”陳正聽一如既往地沒有反駁胡陽,側身讓開門。
胡陽卻微微一哂:“陳正聽,說一句喜歡會死嗎?”然後丟下他,轉身進了宿舍。
說一句喜歡不難,可終究是晚了。
那又何必打擾她的生活。
哦對了,梅語常常哼的那首歌也是這樣唱的——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離校的時間漸漸逼近,燥熱不安和傷感籠罩着國防生樓,也籠罩在陳正聽的心頭。家裡來過電話,詢問他的分配去處。
對着一生溫婉順從的母親,陳正聽所有的情緒都隱忍不發:“我自己會處理。”
母親低嘆一聲,柔柔勸道:“正聽,你哥的事情怨不得你爸,這麼多年了,該放下就放下吧。”陳正聽默然,放下和原諒,哪裡有那麼容易。
他的父親,用忠孝把哥哥困在西藏,讓哥哥沒了激情的理想,丟了年輕的生命。怨,他學會了,諒,他卻還不想學。
母親似乎又是悵然一嘆。
掛了電話,陳正聽微微有些茫然,親情、愛情、戰友情,究竟該是什麼樣子的。
從領導辦公室出來,陳正聽還是不能消化剛剛聽到的事情。他的父親,那個西藏老一輩的驕傲,據說亦是年輕一輩最爲崇敬的人,肝癌,晚期。
陽光很燥熱,陳正聽卻覺悲涼。
怎麼會,成這樣。
陳正聽回到宿舍,呆坐在冷硬的牀邊,筆挺卻僵硬。直到戰友們陸陸續續歸來,他才動了動臂膀,有些沉。
“老大,關於咱們隊畢業分配的事兒,有沒有消息啊?”
陳正聽擡眼,望着滿頭大汗的衆人搖頭:“沒有。”
有人嘟囔:“往屆早就落實了,今年吊着咱們幹嘛呀。”衆人附和。陳正聽沒說什麼,他們這屆國防生培養的特殊性,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重新撥通家裡的電話後,陳正聽下了一個決定,他要回到西藏去。
母親聽後哽咽着說:“謝謝你。”
陳正聽沉默,一切在生命面前都會變得渺小。他以前做的有多混帳,如今的決定竟然讓親人說一聲謝謝。
陳正聽遞交了援藏報告,審批也很迅速。
終於,塵埃落定。
他站在學校國防生的公告欄下,望着照片上的自己,竟覺陌生。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一道驚疑中帶着欣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陳學長?”陳正聽回頭,他並不認識這個女生,於是微微側身打算離開。
女生卻站在他面前,自顧說道:“真的是你啊!我還以爲這上面僅僅是同名呢,學長你和高中的時候不大像了。”
陳正聽蹙眉,在腦海裡搜索面前的人,無果。
女生不在意,嘻嘻一笑:“學長高中時代就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我一個閨蜜還爲了你考來了R大呢。”
陳正聽客氣一笑,卻並不欲多問。
女生卻更加自來熟,衝着陳正聽眨眼:“她高一就喜歡你呢,可惜你那時候是高三,不然你們一定會有機會的。”末了又頗爲肯定的重重點頭,“她真的很喜歡你的。”
本來只是小女孩心事,陳正聽卻心中一動,不由問道:“是嗎?”
“對啊!她叫梅語,學長你認識嗎?……”
陳正聽猛地倒退一步,震驚地望着女生,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往日和梅語相處的畫面,卻驀地一幕幕在腦海呈現。
“對不起,我還有事……”陳正聽匆忙道歉,拔腿就跑。
她喜歡他!
從高一就開始了!
這個念頭如雜草一般,瘋狂地佔據陳正聽的腦海。他只想立刻找到梅語,告訴他也喜歡她,很喜歡,很喜歡。
“老大,你怎麼啦?”隊裡的戰友在學校的主幹道上攔住他問。陳正聽不想繼續僞裝穩重成熟的隊長和老大,他抓着戰友焦急地問:“你見到梅語了嗎!她在哪裡?!”
戰友大概是傻眼了,半天沒說出什麼。
陳正聽緊緊盯着遠處背對着他們比肩而立的兩人,抓着戰友的肩膀漸漸用力,戰友呼痛,陳正聽才漸漸回神,理智也一點一點回籠。
梅語和鄭帥在一起。
是了,很多人告訴過他,他們早就在一起了。
鈍痛,一點點侵蝕他的心房。
可是他親眼看見,梅語和鄭帥在一起的時候,有多發自內心的開心和隨性。梅語在他面前,從不如此交心。
於是他最後默默離開。只留下一封遲到的信,讓宋嘉寧轉交給梅語。
他也終於明白,他和宋嘉寧的親近,可以是友情,可以是親情,可以是喪失親人的同病相憐,卻獨不是愛情。
愛情,是梅語曾帶給他,是他後悔未曾把握住的。
“三排長,連隊電話,找你的!”通訊員在達阪下用大嗓門吼道,末了哈哈大笑:“還是個姑娘呢!不會是媳婦兒吧!”
衆人齊齊大笑。
陳正聽卻只能聽得到他的心跳,迴盪在雪山深谷裡。
“陳正聽,我揹包旅行呢,路過西藏。”
陳正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真的是她,她來西藏了。
“嗯,我聽到了。”陳正聽啞聲說道。
兩人俱是沉默下來。
陳正聽靜靜聽着彼端的呼吸,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良久。
梅語小聲的啜泣聲從彼端傳來,陳正聽努力仰頭,柔聲說道:“別哭,梅語。”梅語的哭聲卻愈發酣暢,似是要洗滌掉過去一般。
陳正聽的心,一陣陣的抽痛,左手不由自主捂住心口。
“三排長……”通訊員低聲喊道,被副連長一把拉住。
梅語哭得斷續,一字一句說起過去,陳正聽一字一句聽着,卻終於在梅語說“我那時候是真的喜歡你啊”時,忍不住落淚。
那時候……
“我想着,總要來見你一面,就算是……”梅語哽咽着,再說不下去,“啪”地掛了電話,伏在桌面失聲痛哭。
耳邊傳來短促的忙音,陳正聽閉眼,任淚隨風滑過臉龐,他明白,梅語是說,就算是告別,就算是清清楚楚的沒有開始的結束。
梅語哭的稀里嘩啦,守在一邊的連長遞給她一個手絹。梅語接過,淚眼朦朧:“謝謝。”
連長說:“小姑娘,哭過就放下吧,好好和你選擇的人相守。”
梅語點頭,她懂。錯過就是錯過了。
連長親自送梅語去機場。
梅語最後望向潔白的雪山,神聖的布達拉宮,默默在心底說,西藏,再見了,陳正聽,再見了。
這個聖地,自始至終,都是她靠近他的掩飾和藉口啊……
從來都沒有文青夢,只有一個少年,佔據了她整個年少光陰。
陳正聽倚在樹下,呆望着藍天,默默在心底說道,梅語,我沒有勇氣趕回去和你當面道別,看不到你哭泣,也許我會更能安心地祝你幸福。
原諒我,覺察太晚。
我們沒有在一起。
但我會在雪山下,守護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