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來人竟是應該早已死去的大國師時, 蘇玉的視線則第一時間就落到了他的雙瞳之上。
不同於當年他做大國師時的深厚濃黑,也不同於衛星樓的深邃玄秘,黝黑的眼底中藏着星空之藍。
玄夜此刻一雙眸子竟褪去了所有的色彩, 淡的幾近透明, 第一眼看去空洞洞的仿似裡面藏着無盡深淵, 然而第二眼卻又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彷彿能從那一雙淡眸中看出世間萬象。
妖!
這個名詞浮光掠影般驟然擦過蘇玉的心頭。
立在她眼前的男子便於此刻淡淡一笑:“我知道, 長公主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問,此刻不會有人進來打擾,我們可以慢慢聊!”
玄夜用長袖一拂身旁的小几, 那上邊便多出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
這般猶如造物主的神奇能力,讓蘇玉心中又驚又喜。終於確定眼前的人不是她臆想出來的幻想, 她便坦然的坐於玄夜一側, 一肚子的問題爭先恐後冒了出來。
玄夜靜靜聆聽, 一邊聽,一邊向蘇玉解釋她所有的疑問。
便這樣,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兩人都向對方傾訴了那年護城河一別之後的種種經歷,只不過玄夜的經歷聽起來雖然簡單,但卻更加像是天方夜譚。
但他本身能夠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蘇玉便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奇蹟。玄夜沒有向蘇玉隱瞞自己已取代唐霄成爲胤帝的事情,並且他現在十分熱衷扮演一國之君的角色, 享受這種一呼百應萬人之上的特權。
這些日子以來, 這種當皇帝的感覺, 衆星捧月的感覺, 着實讓他覺得非常有趣, 好玩!
“長公主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玄夜秘密的人!”一番長談之後, 玄夜意味深長的道。
“這麼說,唐宵那廝已經被大國師您?”聽說玄夜取代了胤帝的身份,這點讓蘇玉心中大感快慰。作爲炎朝覆滅最大的根源,唐霄不死,便不足以泄她心頭之恨。
玄夜淡淡一笑,大袖一揮,原本空無一物的空中突然裂變出一面扭曲的光屏,隨後上面竟模糊出現了一個地宮的模樣,那裡面日月高懸,下方卻坐了一個人,閉目垂頭,面頰乾瘦,正是唐霄的模樣。
“這是?”蘇玉吃了一驚,往那光幕前湊了兩步,突然那裡面的唐霄猛地一睜眼睛,隨後便朝她的方向衝了過來,蘇玉啊的一聲大叫,頓時朝後跌坐。
不過再看向光幕,唐霄似乎根本看不到他們,他似乎是用了最後一絲力氣衝到了臺階之上,無力又徒勞的用手捶着天頂:“放朕出去,朕是真龍天子,有天命護身,朕不要死在這裡,放朕出去,來人,來人!”
“地宮裡有地下水源流入,池中也有少量的銀魚可供打撈飲食,足矣支撐他活上十年八年!”玄夜笑着看向蘇玉:“不知這樣的懲罰,長公主可曾滿意?”
滿意,簡直不能再滿意了!
這樣的下場絕對比起死更加悽慘百倍!
“哈哈哈,哈哈哈哈!”蘇玉盯着光幕看了一會兒,突然仰天發出一串長笑,顯然心情無比暢快之極。
笑完過後,她的神色有一絲迷茫。
這些年便是靠着復仇這一信念一直支撐着她,如今大仇得報,她心中頓覺一輕,一直壓在那心底已然腐爛生黴的巨石剎那就被掀開了。
然而這片輕鬆的背後更多則是茫然,不用報仇了,那自己下一步又該如何打算?
是回到衛星樓身邊麼?還是聽國師的話,做新朝的公主,去犬戎和親?
理智告訴她應該知恩圖報,玄夜替她報了仇,她這條命就是他的了,他叫她往西她便應往西,怎能還去挑三揀四?
只是情感上,她總是難忘記衛星樓!
他眼下在幹什麼?她被綁架這一個月來,他究竟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有沒有找過她?
他那般聰慧絕倫,便如狄青所言,若真的在意,早該找上門來,莫非又是他那邊臨時出了什麼事情,因此絆住了腳?
大仇報了之後,滿腦子頓時只剩下衛星樓,玄夜尚不知她已找到了另一個天人,她剛纔與他暢談,直覺使然刻意留了個心眼,並未將遇到衛星樓的事情和盤托出。只是這樣又能瞞得多久?
“走吧,和我一起回宮去!”玄夜朝蘇玉伸出一隻手,他手指瑩白修長,便定定的懸在她眼前,只要她伸出手來,握住,從此後等在前方的便又是一片新的天空。
仇人已經受到最殘酷的懲罰,她依然還是公主,只是換了一個封號而已。隨後犬戎和親,依然是尊貴不凡的一生,也許還會名垂青史,爲兩國和睦做出重大貢獻,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公主們的使命和作用。
可,蘇玉的目光順着眼前那隻長手一點點向上移,一直到與玄夜那雙透明的眸子相對,他透明的眸仿似一面鏡子,清晰的印出她眉目間那絲猶豫:“我面容已毀,外出見人尚需蒙面而行,何況與犬戎和親?我知國師好意,都是爲了玉兒將來打算。但玉兒這些年流亡在外,早已過慣普通人的生活,因此不願再回朝堂。犬戎那方,國主莫淵不過早年見過我一次,想來應該早就忘記我的形貌,國師不妨令一女假我之名,嫁與犬戎和親如何?”她口氣似與玄夜商量,然而語氣中卻帶着一絲執拗之意。
玄夜微微一愣,沒有想到蘇玉竟會拒絕回宮,他眉間一蹙,疑惑道:“玉兒不願重新當回公主麼?”
蘇玉垂下眸子,仍舊是匍匐在他腳下,朝他深深一叩首道:“我眼下這幅尊容,只怕現世便是於國丟臉,如何能去外邦和親?”
“你自卑了?只因臉花了?”玄夜微微愕然,眼前的蘇玉和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以前認識的長公主一身傲骨,意氣風發,想要任何東西都會主動爭取,遑論說出如此喪氣的話?
看來這幾年里長公主確實吃了不少苦,那些苦難不單單只是顯示在她的臉上,還刻在她的心裡,以至於整個人的氣場都不知不覺改變,顯出一種卑微和可憐。
玄夜原本翹着的脣角不知不覺就沉了下來,他伸手擡起了女人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只是因爲容貌麼?”他重複道:“如果僅僅只是因爲如此,讓你這般消沉,那我現在就可以幫你!”男人話音一落,便用指尖點上了蘇玉眉心的傷疤。
他的手指即冰且涼,被那樣一隻手指觸碰肌膚讓她下意識想要逃離,不過蘇玉腦袋只是剛剛那個向後一傾,後腦頓時也被玄夜的另一隻手給按住了:“別怕!”他語帶安慰,竟同樣也蹲下身來,目光與她平視:“別怕!”他又重複了一遍。
他安慰的語氣讓她心中一鬆,便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見她神情放鬆了下來,玄夜的指尖便綻出一抹白光,蘇玉頓時只覺得臉上有沸騰的火焰滾過,幾乎忍不住失聲尖叫。
好疼,那是一種被火灼燒的疼,而且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種細小的火焰,深入她皮膚的每一寸,疤痕的每一寸,在那裡炙烤,燃燒,她心知這是玄夜在運用他的超能力爲自己去疤,因此儘管再疼,也一聲不吭咬牙忍受。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眉心處呼的一痛,似乎有什麼東西硬擠進她的皮膚鑽了進去,緊接着,整張臉原本的灼燒忽而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如玉石般冰涼的觸感,那舒爽的涼意平息了所有的灼痛,蘇玉的睫毛微微一顫,緊接着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玄夜收回了手指,他的指尖有一點微紅,上面還微微滲出一顆血珠子。不過此時他的表情很是滿意,他審視着蘇玉的面容,女人除了眉心多出了一個紅色印記,她的容貌和他記憶中數年前分離時幾乎毫無二致!
蘇玉蹙了蹙眉,剛纔覺得那額前的皮膚似乎滲進了什麼,如今一看玄夜的指頭,她不禁心中一跳,莫非剛剛進入自己眉心的,是他的指血?
不過還沒等她開口詢問,玄夜便先開了口。
“現在可以照鏡子了!”他語氣中帶着一絲笑意,眉眼一彎,神情及是欣慰。
蘇玉伸手摸了摸臉,原本凸凹不平的疤痕已經被光滑緊緻的肌膚所替代,她猛然間從地上站起身,一下便撲到了梳妝檯前。
那梳妝檯被她這一撲頓時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所有原本擺放在上面的無數珠寶釵環以及胭脂水粉霎時叮叮噹噹滾落一地。
蘇玉看都沒看那些東西一眼,她急不可待的舉起了銅鏡,對鏡一照!
銅鏡裡印出一張臉,眉如遠山,眼若秋水,皮膚白皙瓷滑,眉間多出的一顆殷紅小痣,竟爲她原本清冷高貴的氣質中平添了一絲嫵媚之意,鏡中的女人,拋卻了那條惡狠狠的傷疤,竟還原到最初未破相時的容顏!
她顫抖着手撫摸着臉,有些不確信的顫聲道:“國師,我沒看錯吧,我的容貌恢復了?”
“恢復了!”他的聲音就在她腦後,玄夜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後,圓圓的銅鏡中霎時多了他的一張臉,他的神情平靜無波,只是那雙水晶般的眼眸卻透出一絲微微笑意。
蘇玉臉色瞬間紅了,自己這番舉動太過失態,實在不夠一個公主應該有的穩重端莊,她眼光四下一掃,頓見梳妝檯下的滿地狼藉,更覺在國師面前擡不起頭。
“與我一同回宮吧!”玄夜的手臂自她腋下穿過,手心向上,再次舉到她的眼前。
他的身體此刻便在她身後,他這般舉動,倒像是將她環在梳妝檯內,多少顯得有些曖昧。
蘇玉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曖昧多有不妥,但是銅鏡中印出玄夜一張無波無瀾的臉,他似乎根本毫無察覺自己的舉動有任何不當。
蘇玉暗道自己多想了,此刻她心情因爲容貌恢復而十分激動,再加上玄夜誠摯相邀,鬼使神差般,便擡起一隻手輕輕放入了他的手心。
玄夜的手掌冰涼,他五指一收,頓時將她的手緊緊抓牢,她被他的掌心冰的一個激靈,瞬間所有思緒全都回神,腦中再次浮現出衛星樓的身影。
不過此時想要反悔似乎已經來不及了。玄夜將她的手往身後一拽,她頓時整個人便身不由己的向後一轉,瞬間與他面面相對。
她一擡頭,他正與此時垂下頭,兩人鼻尖幾乎沒有撞在一處。
蘇玉倒吸一口冷氣,然而沒等她吃驚完,他竟將脣湊到她的耳畔,語氣中都透着一絲歡快:“我很開心!”
他的氣息都帶着冰雪的冷意,剎那鑽入她的耳中,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我......”她咬了咬脣,想要說自己不想回宮,卻已經再無法去找任何理由!
毀容麼?他已經爲她治好了臉!
已嫁人麼?她和衛星樓並無夫妻之實,且出身皇族,和親本就是她身爲一國公主的責任!
如今玄夜替她復了仇,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去肩負起那爲國爲民的責任?
她已不是當年那刁蠻任性的長公主了,多年的漂泊離散,已讓她見多了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如今上天再給了她一次承擔一個公主責任的機會,她又怎能如此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情情愛愛,而不去履行本在前朝時就該她肩負的使命?
衛星樓!我到底該如何選擇?
爲什麼你此刻,竟不再我身邊?
蘇玉的臉上神色變幻,眸中更是複雜難明,玄夜卻十分乾脆的一攥她的手掌:“走吧!”
他話音剛落,便在兩人身前又奇蹟般的幻化出一道白色的光幕,那裡面印出的竟是大胤皇宮。
玄夜當先轉身,她的手掌被他攥在手心,便也身不由己的跟上了他的步子!
他帶着她一步跨過光幕,但見原本的房間內一道白光閃過,二人的身影頓時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