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休沐日, 胤帝驟然突訪將軍府,着實讓人摸不清來意。
胤帝造訪,將軍府門禁再嚴也沒有下人趕攔駕的, 從大門一路往裡, 滿滿跪了兩列灰衣男僕, 狄青治府如治軍, 那些男僕們全都青壯年的小夥, 個個精神奕奕。玄夜看了這將軍府的陣容,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待狄青接到奏報時,玄夜早已進入將軍府的正廳之內。今日他乃是微服出宮, 身邊只跟了少許內侍,玄夜一身便裝, 去掉了那些繁複的裝飾和專屬於帝王的龍冠, 如今他扮演的胤帝少了些許凌厲, 倒平添了不少儒雅氣質。
狄青進屋時,玄夜正坐在大堂的主位上品茶。他忙一撂袍子跪在皇帝跟前:“臣狄青, 恭迎聖駕!”
玄夜放下茶杯,對狄青微微點頭:“愛卿不必拘禮,朕今日乃是心血來潮,微服出宮遊玩,正好走到這青龍街, 看到你的府門就在眼前, 便來叨擾一頓午飯。”皇帝表明來意, 讓狄青心中頓時一鬆。
見狄青還跪在下首, 玄夜又敲了敲一旁的桌子, 朝他招呼:“愛卿這邊來坐!”胤帝本是篡位登極,登極前不少朝廷命官都曾是他的同僚, 因此當了皇帝后,在這些人面前胤帝也從不拿喬,狄青習以爲常。
狄青謝了恩後,便坐到了皇帝對面的桌前。
之後玄夜果然如他所言,似乎是興之所致隨意出訪,他天南海北的和狄青聊天,見胤帝似乎真的沒有別的目的,狄青漸漸也放下心神,一頭順着皇帝的話來說,一頭吩咐下人們安排午膳。
陪着皇帝用完午膳後,胤帝竟還似談興未盡,狄青遂陪着胤帝一路在將軍府的園子裡逛着消食,兩人邊走邊聊,一大羣下人和宮中內監遠遠跟在二人身後,天光明媚,園子裡鳥語花香,君臣同遊,倒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若是讓那些史官筆吏捉刀,今日胤帝這番微服出巡,只怕能描繪成一篇流傳千古的佳話。
及至二人走到花園一處岔路口,狄青的腳步明顯有些猶疑。玄夜往左,他卻突然上前一步擋住了皇帝的視線,躬身道:“皇上,這條路下俱是荒園,沒什麼好看的。”說罷又用手斜裡一指:“皇上這邊走吧!”
玄夜步子一頓,狹長的鳳目往左側微微一瞥,隨後臉上便綻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狄將軍府中還有荒園?莫不是金屋藏嬌,不想讓朕瞧見罷?”胤帝這半開玩笑的話頓時讓狄青心中一驚,左側那方雜院乃全府最不起眼之地,蘇玉此時便在那處。皇帝是否知道了什麼?
見狄青面上露出尷尬之色,玄夜又笑道:“狄卿臉皮真薄,朕不過開個玩笑,你怎的臉色都變了?莫不是真讓朕說中,那處荒園裡藏了個天仙?”說罷不待狄青回答,便邁步朝蘇玉的小院走過去。
再攔皇帝便顯得過露行跡,狄青無法,只得跟在玄夜身後。
穿過一個假山門洞,沿着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直走到頭,很快一個小小宅院便暴露在二人眼前。
宅院前數十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正在站崗,當頭看見狄青和一人遠遠走來,那領頭的侍衛明顯一愣,但很快又瞧見狄青的眼色,遂飛快躬身領着一羣人全都跪在了門口。
玄夜信步走到小院門口,眼神玩味似的看向狄青,手指一指那院子:“狄愛卿,這裡爲何戒備重重,裡面究竟住的何人?”
“皇上,這院裡未曾住人,不過供奉了狄某先輩的祖宗牌位,因近日夜半園中經常有小動物鬧夜,所以臣這才放了幾個人在這邊看守。”狄青面上倒是坦然自若,微微一笑答道。
狄青這話不盡不實,玄夜卻也不急着戳穿,貓捉耗子戲耍的遊戲他最愛了,將獵物逼到死角,再留有餘地的盤旋,這樣一來,獵物撐的時間長,貓也能從遊戲中得到更多的樂趣。
自從地宮中出來,玄夜所擁有的可以說已是凌駕於整個世界之上的能力,但依靠精神力轄制他人不免索然無味,他既將胤帝的人生看作一場遊戲,如今正在角色扮演的興頭之上,也不想壞了興致。
“狄愛卿,朕今日來你府上,其實還有件事情要向愛卿你打聽!”玄夜忽爾一笑。
狄青沉着臉,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皇上請講!”
“向你打聽個人,前朝長公主,蘇玉!”玄夜一邊觀察狄青的臉色,一邊又狀似無意道:“朕之前頒佈的旨意想來狄卿心中明白,朕是真心想要接公主還朝,當年你曾是公主貼身護衛,朕也曾聽說狄卿這些年都在私下尋找公主,如今愛卿手中可有公主線索?”玄夜似漫不經心的說着話,然而話中重量卻似有千金,一下便沉甸甸的壓上了狄青的心頭。
皇帝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狄青只能硬着頭皮答道:“並無任何線索,但如皇上想要迎回長公主心切,臣自當竭盡所能,爲皇上分憂!”
“哦?那此事,便交由狄愛卿一手督辦如何?”玄夜又問道。
不過一句場面上的話,沒想到皇帝竟會打蛇隨棍,竟將迎回長公主一事全權交由他來處理,狄青心中詫異,不禁擡眼看向皇帝。但見胤帝微微斜睨了他一眼,眼中竟含着一抹森冷神情,他頓時瞭然,想必胤帝是收到了什麼消息,知道蘇玉此刻便在他府上,不然今日這番造訪,便也太沒來由。
一思及此,狄青頓時心中猶如打翻了一杯苦澀的黃連,半晌不知如何接口。
見他沉默,玄夜又好整以暇道:“聽聞愛卿治軍嚴謹,一向令行禁止,朕多有耳聞。京中這幾個防務大營,便屬你帶的兵最精。兵士們出任務前全立軍令狀,若不能完成,則皆是軍法處置。此治軍之法,朕實爲欣賞。朕今日交辦愛卿之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端看愛卿是否用心!”再無疑義,胤帝這番話讓他已無退路。
狄青被皇帝三言兩語便逼至死角,只能忍氣接旨:“臣願立軍令,全力尋找長公主,將其迎回朝中!”
玄夜見他立下軍令狀,仍覺意猶未盡,又道:“那便限卿十日之內,將公主找回!”
“十日?”狄青愕然擡頭:“皇上......”
玄夜眉棱一挑,似笑非笑道:“狄愛卿,有些事情朕不說破,是給愛卿留的顏面!如今我大胤與犬戎氣氛緊張,正需要長公主前去調和,只要公主和親便可解我邊關僵局。朕料想若是長公主知曉此事,只怕定然願意爲我兩國和睦,爲我邊疆子民舍小身而取大義。愛卿又怎能因私情而廢公義?”
這番話堵得狄青心中怒火直衝,卻又半晌作聲不得。而另一邊玄夜敲打的目的已達到,便不再執意要進入院中,只是意味深長的凝視了那小院數眼,便背過手去,朝來路往回走。
此時狄青已然清楚,蘇玉在自己府中之事,皇帝必然心知肚明,他沒有當麪點破,卻明裡給了他警告,如今似乎除了交出蘇玉,他別無選擇。
但要讓他交出蘇玉,狄青一想到此時,便覺心口一陣絞痛。
面上那抹笑容再掛不住,狄青臉上神色剎那晦澀不明,突然他心中一橫,快步追上了前方胤帝的身影:“皇上請留步,容臣秉奏!”
玄夜轉過身,見狄青似乎有滿肚子話要說,便站定等着他開口。
“臣有罪,還請皇上責罰!”狄青將心一橫:“爲臣確實知道公主下落,但恐要忤逆皇上之意,不能迎公主回朝和親。公主與臣兩情相悅,多年前便已私定終生,微臣愛慕公主多年,臣就算找到公主,也無法眼睜睜看着公主前去外邦和親,這是微臣的私心,如今坦然向皇上承認,微臣只想皇上能夠成全我們!”這番話出口已然落了下乘,根本就是自己交出把柄送給皇帝拿捏,但狄青此刻也想不到第二個法子,他不願交出蘇玉,索性便坦然承認,頓時將這個大難題直接拋給了皇帝。
玄夜定定的盯着狄青的臉,眼神微涼:“若朕不成全呢?”
狄青貓兒大眼中厲芒一閃,一咬牙單膝跪地朝胤帝抱拳道:“公主面容已毀,便算是和親,只恐無法獲得幸福,臣真心愛慕公主,此生惟願公主平安喜樂。陛下若執意要微臣交出公主,臣恕難從命!”這已是當着皇帝的面撕破臉了,狄青手中握有皇城禁軍,作爲開國大將之一,位高權重,他軍權在手,公然抗命,賭的便是皇帝此刻確實拿他無法。狄青說完這番話後渾身上下頓時殺氣漸生,便如一根即將離弦之箭,似乎若是皇帝不同意,便會做出些什麼犯上之事來。
玄夜的眼皮豁的一跳!
兩人之間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若是真的胤帝,此刻定然無法,畢竟自己人在狄青府上,身邊帶的內侍不過爾爾,周圍也全是狄青的人馬。
因此皇帝此刻只能選擇退讓一步,事後再追究起來,皇帝金口玉言,既然答應了臣屬,再改口豈非打臉?
然而玄夜並非真正胤帝,他所思所想更不能用常理來揣度。
見狄青這樣□□裸的威脅,玄夜不怒反笑:“狄愛卿這是做甚?你緊攥着拳頭,是想要替朕去打犬戎人,還是想要衝着朕來?藏匿前朝公主乃是欺君,你此刻又這般以下犯上,你以爲朕不敢殺你麼?”
“臣惶恐!”狄青嘴裡說着惶恐,眼中卻是沒有一絲退意,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今日在此要逼得皇上給一句成全他與蘇玉的承諾:“若是陛下擔心邊疆之患,臣請帶兵十萬,三年內定爲陛下踏平犬戎。”
“卿這幅模樣,若是朕不鬆口,莫非你要一直跪在這裡?”
“還望陛下成全!”狄青一字一句沉聲道。見狄青步步緊逼,玄夜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突然開口似自語道:“當年我只知蘇玉與季雲亭兩情相悅,何時又多出一個你來了?”
胤帝這話說的蹊蹺,當年雖然他爲大炎宰相,然而蘇玉乃是長公主,一向遠離朝堂,而且蘇玉對季雲亭芳心暗許之事只有她身邊少數幾個人才心中有數,狄青知道,當年的炎皇蘇岑知道。胤帝唐霄又是如何會知道這件事情?
不過此刻容不得狄青細想,他忙接口:“臣以前曾是公主的貼身護衛,佔據天時地利,早與公主兩情相悅!”
胤帝蹙眉搖頭:“當年蘇玉曾爲了季雲亭向朕哭訴,她愛季雲亭愛的要死要活,如何會又轉頭喜歡上自己的貼身護衛?狄愛卿此言漏洞太多,朕決定,親自向長公主求證!”
胤帝這話讓狄青倍感詫異,蘇玉當年和唐霄並不熟悉,如何會向他哭訴?而且當年自己身爲蘇玉的貼身護衛,日日都與蘇玉在一處,從未見着蘇玉和唐霄走的如何近,怎麼可能會向他哭訴?
這些疑惑都是電光火石閃過腦海,不過容不得狄青細想,身前的皇帝突然一聲冷哼,狄青只覺得腦袋似被一個錐子狠狠刺了一下,頓時眼前只現出一片白光,剎那整個人便支撐不住撲到在地。
與此同時,本來跟在皇帝與狄青身後的那浩浩湯湯一羣僕人也驟然一個個全都像泥塑的玩偶般一個接一個軟到在地。
整個院子外,唯一能好端端自如站着的,頓時只剩下胤帝一人而已。
玄夜一轉身,便大步走向了蘇玉的小院。
蘇玉原本被將軍府的衆僕軟禁在院中,正在思忖着如何與狄青周旋,好叫他早早將自己送回衛星樓身邊,突然便被屋內那一連串倒下的侍女給嚇了一跳。
“小翠,小紅?”她走到今早爲自己梳妝的兩名女婢身旁伸手探了探那兩人鼻息,還好,這些女子們呼吸都正常,卻似乎是突然集體睡熟了一般。
她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頓時眼睛一亮。
屋門恰與此時被人從外推開,蘇玉欣喜的轉過身,還沒看清來人便叫道:“夫君,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那門口之人聽到這話頓了一下步子,隨後又笑了起來,男人的笑聲清冽迷人,仿如甘泉:“夫君?”
那人逆着光步入房中,身後的陽光爭先恐後與他一同鑽入房間,但每一絲陽光都只能淪爲他的陪襯。
長長的黑髮傾泄了一地,精緻絕倫的一張臉似乎不帶一絲凡塵的氣息。
就像是一步之間從天上跨入凡間的仙人。
他站在那裡,周身都彷彿自成一界,所有的山河景物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這個人的樣子她熟悉的很,正因爲熟悉,所以才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他明明已經死了!
父皇讓她尊之如父的國師,大難來臨前親自護送她出宮的國師,最後爲她擋下亂箭掉入護城河中身死的大國師!
她明明已經親眼看到他的死亡!
“天,怎會?”蘇玉頓時驚訝的捂住了嘴巴:“大國師?”
她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人還是笑意吟吟的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