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六年五月十九日, 前朝長公主蘇玉被胤帝迎回宮中。
當天胤帝連下三道旨意,一賜還蘇玉封號移居朝露宮,二賜其食邑五千戶外加恩賞無數, 三下旨禮部, 派出使臣再次出使犬戎, 商議和親之事。
五月二十日, 蘇玉身着公主朝服, 在數列隨侍的陪同下親自於光極殿上向胤帝叩首謝恩。她甫一露面便引起轟動。新朝衆臣中亦有不少前朝舊臣,許多人都曾見過蘇玉,如今竟發現真的是如假包換的長公主, 並非胤帝隨意找人替代,瞬間整個朝堂便沸騰了。
無數炎人紛紛叫好, 長公主復位, 便說明胤帝對兩族關係一視同仁, 也因此拉開了炎人胤人和睦共處的新篇章。
自此公主還朝一事,塵埃落定。
之後蘇玉還朝這個消息瞬間傳遍全國各地, 大胤使者尚未來到邊境,犬戎一方竟破天荒的早早派遣使團要出使大胤,聽說那使節團已經經由段峽谷入關,只怕還有月餘便會入京了!
朝廷一方沒有想到嘉玉長公主的旗號這般好用,以前如何示好都完全不給任何臉面的犬戎人, 如今一祭出蘇玉這張大旗, 竟然也和和氣氣的準備了無數珍寶前來洽談和親一事, 真真讓禮部一幫外交官們有種打了翻身仗的感覺。
天光初晴, 朝露宮內
蘇玉一身大紅的公主朝服, 胸前更掛了數條翡翠朝珠,她端坐窗前, 數名宮女圍繞在她身側,有人捧着脂粉,有人捧着珠翠等物,正在爲她點妝。
“公主,您看這個朝雲髻可好?”她身後的那名宮女理事良久終於放下梳子。
面前的銅鏡裡印出的美女面若朝霞,再配上剛剛梳好的朝雲髻,更顯得整個人氣質清冷高貴。
蘇玉微微點了點頭:“不錯!”
“公主,該出發了!”屋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一個伶俐的藍衣小太監疾步進屋,在蘇玉耳邊小聲的提醒她時辰到了。
蘇玉這才起身,便在衆人簇擁下行至宮外,上了步輦。
五月的天氣,正是舒爽宜人,大清早的,涼風撲面而來,空氣中還帶着一抹雨後的清新和溼意。
蘇玉坐在步輦之內,心情有些期盼,也有些雀躍和緊張。
今日乃是今年各地選送的舉子參加殿試的日子,如無意外,衛星樓應該也在這些人之中。她昨日便找了個由頭,央求玄夜準她旁觀,便是想見一見衛星樓。
他應該已經聽說了自己還朝的事情,但爲何一直一點音信都沒有?
他一直沒有音信這點讓她十分焦心,不知爲什麼,她直覺裡衛星樓那邊可能是出事了。
及至步輦到了光極殿,她吩咐守門的侍衛們不要聲張,便悄悄從側門進入了大殿之內。殿試要進行三輪,第一輪和第二輪的主考官都是朝中大臣,只有能通過前兩輪篩選,進入最後一輪的人才會由皇帝親自面選。
今日這第一輪的主考正是季雲亭,他坐在大殿下最前方的一張小几前面,將一份份考卷最後查驗,才交由太監端分發給下方的應試舉子們。
蘇玉悄悄隱身於光極殿的一根金龍柱後,探出半個身子朝殿內看去。
一輪看過,那些或奮筆疾書,或埋頭苦思的衆學子中並未見到衛星樓的身影。
她蹙了蹙眉,微微吐出了一口氣,衛星樓沒有來,也間接證明了她的猜測,他並不是背棄了她,而是他那邊一定又有突發狀況!難道是狄青擄了她之後也對衛星樓出手了?又或者是大皇子那邊的問題?又或者他也知道了玄夜的存在,並不欲與玄夜在朝堂上相對?
一瞬間,女人腦中各種揣測油然而生。
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同樣都擁有那種她敬畏的神奇能力。也許衛星樓也有預感,就像她那種不好的直覺一樣,他和玄夜不能見面,就像一山不能容二虎一般。一個世界,也不能同時存在兩個有造物主般神奇能力的人。
何況以她觀察的衛星樓來看,似乎比起玄夜而言,他的精神力更加弱小。而玄夜眼下幾乎是無所不能。但正因如此,每次面對這種近似於神的玄夜,都讓她有一種仰望蒼穹的錯覺。他的力量太強大,強大到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會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是眼下唯一知道玄夜和衛星樓秘密的人!
她想起那日回宮時,玄夜曾問過自己,是否找到了他臨死前留下的那四句歇語中的天人,她向玄夜撒了謊,說自己並沒有找到,那時玄夜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並未再問,但是他是否真的相信她說的話,她也沒有任何把握,她之前有個夫君的事情並非秘密,起碼狄青和季雲亭便是知情人,如果玄夜想要知道,隨便一問便會清楚明白。
蘇玉嘆息一聲,將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全都拋到腦後,既然衛星樓沒有參加殿選,那麼再看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蘇玉一轉身便緩步離開,然而剛跨出太極殿的門檻,便聽到身後一人匆匆的腳步聲。
“公主請留步!”
她一轉身,便看到季雲亭身着孔雀藍的朝服,胸口尚在微微喘息,似乎剛看到她便匆匆從大殿追了出來,他見她回了頭便匆忙停步,隔着門檻與她對視,眼中似有萬語千言:“那日在大龍湖畔的燈會相遇,我曾問過公主是否願意同我回京。我還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你那時告訴我說你過的很好,夫君更是體貼溫柔,若我曾有半分真心愛過公主,便該放手,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以後就算路上遇到也要裝作不認識。公主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蘇玉垂下眼眸:“自然記得!但人的想法總會改變,此一時彼一時,最自然不過,季大人追出問這些話,是想要責備本宮麼?”
“雲亭怎敢,只是那日在朝堂上見到公主,還以爲公主或是被聖上脅迫回宮,臣那時有一肚子話想要問公主,但今日一見,方知那些話也都不必問了。公主既然連之前口中體貼溫柔的夫君也能放棄,想必在您心中雲亭更加不足爲道。”季雲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笑意:“只是我還有一事相詢,務請公主回答!”
“你說!”
“國仇家恨,你真的放下了麼?”男人眼中滿含擔憂的問道。
“怎麼?你懷疑我這次回宮,不是爲了兩國和親,而是爲了弒君犯上?”他話一出口,她便明白了季雲亭到底在擔心什麼。
她忍不住出言諷刺:“當年我狼狽逃宮,身邊連一個護衛都未曾跟隨,季大人不願爲本宮開門,本宮都能理解。之後本宮在民間混跡了這些年,被人騙過,也被人欺辱過。方知人這一生,並非想要的都能得到,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今皇上給我一次機會重新做回□□公主,錦衣玉食享用不盡,我又怎能拒絕這眼前富貴?說來說去,本宮也不過一俗人而已,沒有那麼大的抱負和決心,死了的人都已歸爲塵土,本宮還要好好活着。季大人實在是多慮了!”
季雲亭黑色的瞳仁微微一縮,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似在判斷她此言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不過蘇玉神色沒有一絲變化,淡定的讓人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
“這真的是公主的想法麼?”季雲亭微微蹙眉:“你可知今後等着你的是什麼?嫁與犬戎和親,此生都要遠離國土,這真的是你想要的麼?”
蘇玉嗤笑一聲,眼中透出一絲古怪神色:“季大人,你不去關心今日應試的舉人,倒來關心本宮的心思想法,這不知道,還以爲你季大人是對本宮餘情未了!可若是本宮沒有記錯,當年是本宮對季大人你死纏爛打,你卻對我不假辭色,如今怎的似乎反轉過來?季大人你人品才華自然都沒有的說,可本宮早就無需任何人同情憐憫,更不需男人假惺惺的噓寒問暖,你我早就沒有關係,還請季大人自重!”她說完這話突然感到心頭一陣煩悶,今日不知怎的,明明知道季雲亭乃是好意,乃是真心關心她,然而她偏要用言語刺他,似乎這樣才能讓自己心中好過一點。
遠嫁犬戎,從此遠離國土,真的是她想要的麼?
皇室女子的宿命不就是如此,能爲家國做些貢獻,能爲百姓做些貢獻,本就是她肩上的責任不是麼?
以前在父皇母后的庇佑下她無需懂得這些,然而如今,她是大炎皇族最後一人,也是所有炎人的領頭羊,如果不領頭做些表率,如果不能在新朝享有崇高的身份地位,那麼炎人只怕更會被胤人打壓。
這些事情玄夜不懂,他只是想要她回宮重新做回公主,蘇玉看得出玄夜不過將治理天下也看成一場遊戲。
就和衛星樓一般,他們這樣的人落入這個時代,無形中總有種高人一等,凌駕於蒼生之上的視角。
只因爲他們憑藉超乎尋常的能力,在任何危機關頭都有一線退路。所以不論是衛星樓做諸侯的幕僚,還是玄夜做新朝的皇帝,他們都只是將之看成一場角色扮演的遊戲而已。
但她蘇玉不行,她的人生不能重來,也不可能隨時從自己的身份抽離,說來說去,她便是俗人一個,就如同這天底下所有汲汲營生的普通人一樣,努力的做好自己。
她只有努力的做一個受人愛戴的大炎公主,爲國家邊疆穩定做出貢獻,方不復所有死去的大炎皇族,方不復皇族威名,方不復人生前二十年在炎朝時那榮華富貴的生活!
這些是她自己心中所想,玄夜不懂,她也沒告訴過任何人!
季雲亭那審視於充滿懷疑的目光讓她無法再忍受,她很怕自己突然哭出來,告訴眼前這個曾經愛慕過的季大哥,她很想念她的夫君,很想念衛星樓,就想按照和衛星樓的契約那樣,爲他生一堆小孩,他在外努力經營,她在家相夫教子,一家人過最簡單平常的生活,那是她作爲一個女人心底的渴望。
然而她不能這樣做!
衛星樓的天人身份便註定他不會是平凡的一生!
那些埋在心底的屬於女人的渴望,她明白那也不過就是一場鏡花水月,根本無法實現。
生怕他看出自己的言不由衷,蘇玉不再多言匆忙轉身離開,然而季雲亭的聲音仍在她身後追了過來:“那衛星樓呢?他不是你夫君麼?難道於他你也真的一點不在乎了?”
她步子一頓,身上的環佩由於這一驟然停步頓時叮噹作響。
蘇玉微微側過頭,低聲問道:“季大人此話何意?”
“你不知道?”身後的季雲亭語氣中透出一絲詫異。
她強忍住沒有轉過身,語氣冰冷淡漠:“我該知道什麼?”
“你的夫君瞎了眼,早已遷出大皇子府,如今在四維衚衕巷大皇子的清風別院住着,我曾路過那處,聽人說,他似乎有瘋癲之態!”
“什麼?”蘇玉心頭巨震,語氣中透出一絲慌亂:“怎麼可能?”
“你竟真的不知道?”季雲亭一雙漂亮的鳳眼微微一眯:“不過公主無需擔心,衛星樓就憑那一張臉,身邊也不乏同情心氾濫的佳人照料,臣聽說近日來宋尚書的千金宋宛如時常出入清風別院,代公主你行妻子之責,似乎將他照料的不錯!”他話音一轉,又半含醋意道:“臣早就提醒過公主,衛星樓此人鋒芒太露,恐不得善終,如今似乎也應驗了臣的說法,還好公主你及早抽身,如今便當他也死了吧!你亦自可過自己的日子,便也如同對臣這般,與他橋歸橋,路歸路!”
“季雲亭,你是否在騙我?”蘇玉終於忍不住豁然轉身,然而一回頭只看到季雲亭藍色的衣角在殿內一閃,竟是男人先一步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