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日午後,正是陽光明媚!
蘇玉拎着一個木桶來到了離家不遠的浠水河畔,河邊早已有三五個婦孺正在錘衣,見到蘇玉出現,那幾名婦人忙笑着朝她招手:“衛娘子,快來快來!”
蘇玉朝那些婦人展顏一笑,隨後便也在浠水畔找了塊大石蹲下,從桶中掏出木槌,開始洗滌。
“衛娘子你的手可真嫩呀,天這麼冷,你家衛夫子捨得你來洗衣服?”一邊洗着衣物,一邊不時有婦人前來搭話。
“是呀衛娘子,你家夫君果真是胤人?我看他的長相倒像是以前見過的外邦人模樣,不然怎麼會有那般高的鼻樑?”又一個婦人湊近笑道。
“我聽我們家杜老頭說,衛夫子前日又在學院鬥詩大會上一舉奪魁,他文采斐然,山長都覺得留他在學院教書實在可惜了,想要舉薦他直接參加明年皇都殿試呢!”
“衛夫子那樣人才,自能出人頭地,你們瞧衛娘子這般花容月貌,最是福氣不過呢!”
……
蘇玉含笑和那幾名婦人寒暄,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們說着話,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們在耳邊唧唧呱呱的說話,蘇玉只是充當一個聽衆的角色。
這三五婦人都是渝州學院夫子們的娘子,渝州學院名震天下最大的原因就是它是一個公益性的學院,雖有富家子弟入學的捐金,然而也有更多貧寒學子在學院白吃白住,因爲山長白文宣的理想就是“讓每一個想要讀書的少年都能讀書”。
因此雖然書院每年固定從天權侯府以及社會各方善心人士處所獲贊助若干,然而書院內的夫子們依舊一個個兩袖清風,生活僅達溫飽水平,連僕婦都請不起,自然家中的娘子們事事都要親歷親爲了。
蘇玉以前身爲大炎長公主,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就像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小婦人般蹲在河邊洗衣服。然而入鄉隨俗,既然住進了學院附近的夫子居,那麼和這些近鄰們搞好關係也是必修的功課之一。
耳畔婦人們聊得熱火朝天,蘇玉手中拎着一件衛星樓昨夜換下的長衫,素手浸入冰涼的河水搓洗着,所謂恍若隔世,也不過如此!
蘇玉從皇宮逃跑時隨身並沒有帶銀票,手頭唯一一點錢也是她典當了一對明珠耳墜後換來的銀子,除開二人從益州到渝州的車馬錢,再將這些日子的伙食開銷一去,這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如今衛星樓即在渝州已經顯山露水,馬上就要過年了,男人不能沒有幾件好點的冬衣裝點門面,蘇玉邊洗衣服邊發愁,是等着他發了月銀再去成衣鋪買好?還是用手邊剩下的這些錢去布莊扯些上等絲絨爲他做件披風好?
只是自己以前身爲公主除了琴棋書畫外從未習過女紅,若是自己做,只怕更加耗時耗力,還不一定能做的好!
蘇玉正胡思亂想間,猛聽得一個婦人在耳邊大喊一聲:“衛娘子!”
什麼?
蘇玉猛然擡頭,就看到之前圍着她的數名婦人全都滿面激動的指着河面:“衛娘子,快看那邊,可是你家夫君?”
順着她們的指點一眼望去,蘇玉就看到一艘巨大的畫舫,畫舫一側正迎風站了兩個長身玉立的公子,一個不正是衛星樓?那另外一個?
不用想她亦猜到,在渝州能夠擁有這麼豪華畫舫的少年,不是天權侯的小兒子唐雲又是何人?
說起來衛星樓和她來渝州書院已近一月,這一個月裡衛星樓表現的很好,很快就以超出這個時代的見解和學識贏得了書院上下學子的傾心仰慕,而渝州書院最大牌的學子莫過於天權侯的小兒子唐雲,如今親眼見到唐雲邀衛星樓畫舫遊河,看來衛星樓這一月功夫並沒有白費。
蘇玉心下暗喜,正想着收拾衣服先回去,卻不曾想畫舫之上還有見過她的書院夫子在,那唐雲聽說衛星樓的娘子就在河岸這邊,便命畫舫朝她們這邊靠攏過來。
“衛娘子,且等等!”那畫舫之上一名家將模樣的人大呼一聲,隨後便見畫舫上放下一乘小舟,竟是衛星樓親自乘船來接。
這時蘇玉自然走不了了,她身旁那些其他的夫子娘子們羨慕異常,各個七嘴八舌全都是恭維她的好話。
衛星樓的小船越來越近,待她看清衛星樓的面色時,頓時心中咯噔一下,男人面沉如霜,只怕事有不妙。
“出了什麼事?”
“天權侯也在畫舫上!”衛星樓攙扶着蘇玉上小船時,兩人擦身而過,互相在耳邊短暫的低聲交流了一句。
只一句蘇玉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危險性!
如今雖然朝廷早已取消了對大炎皇族的追殺令,但自己死沒死這件事情只怕還是胤帝唐霄心中的一樁懸案,而天權侯昔日多次入京朝賀時曾見過自己數面,若是他在畫舫之上,那很難保證這次不會被他認出來!
蘇玉不敢也冒不起這個險!
心念拂動之間,蘇玉已是腳下一個趔趄,正剛駛離河岸的小舟一頓,便聽得噗通一聲,女人瞬間栽入了水中。
“娘子!”衛星樓在小舟上假意慌張。
落水的那一刻,冰涼的河水如千百鋼針刺入肌膚,棉衣吸水既沉,雖然蘇玉會水,卻也感覺身體沉的要命,那種會被淹死的恐懼感潮水般向她襲來......
不過那樣的恐懼一閃即逝,只因她在水裡又聽到噗通一聲,自然明白是衛星樓已跳水來救!
一番人仰馬翻之後蘇玉被順利救起,但渾身都溼淋淋的昏厥過去,衛星樓自然不能繼續和侯爺父子一同遊賞浠水河。那划船的家將嚇得半死,還以爲是自己操作不慎所致,正沒做理會時,衛星樓早已遙遙向那畫舫打了個告罪的手勢,隨後便抱着蘇玉頭也不回的先回家了。
......
一直到自家屋門一關,原本昏迷不醒的蘇玉這才自男人懷中睜開了眼睛,她臉色凍得一片青紫,卻目光炯炯:“凍死我了!”
“娘子演技有進步呀,剛纔若非你的脈搏一直綿長有力,我還以爲你真的昏死過去了呢!”衛星樓將她放在榻上,隨手扯過一條毛巾就蓋在了蘇玉臉上:“快擦乾水換衣服,不然又要生病了!”月中蘇玉曾病過一場,讓衛星樓感嘆這個時代的人體質脆弱,蘇玉既然是他認定的後代源母,他自然希望她一直健健康康,無病無災!
蘇玉一邊擦着頭上的水換下溼衣,一邊憂心道:“以前在宮中,九大侯皆曾見過我,如今我們身在渝州,早晚要和天權侯碰面,若我被他認出來,這可怎麼辦?”
衛星樓也邊換溼衣邊道:“這確實是個問題,但只要小心一些,等到皇帝和天權侯反目,那時就算你身份暴露,說不定他們還會爲你掩飾!”
“哼!替我掩飾?你還不如直接說想將我當作奇貨可居的籌碼!可我卻偏偏不如他們的意!”蘇玉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隨後又向男人問道:“你選我做妻子替你延續後代,只因我的身體條件與你最相匹配對嗎?”
不明白她爲何突然這般問,雖然衛星樓和蘇玉解釋過何爲基因,但貌似她並沒有聽明白,不過她說的大體也算是對,於是男人便點了點頭:“沒錯!”
“你不在乎我的容貌,僅僅只是因爲我的身體,我的基因對嗎?”蘇玉再次問道。
“沒錯,你們這個時代人的樣貌在我眼裡都一樣,並沒有美醜之別!”只因爲都不夠完美,所以在他看來都是有缺陷的基因,根本談不上美,自然也無畏之醜了!
“那就好!”蘇玉彷彿吃了定心丸般舒了口氣。
“你,到底怎麼了?”突然間這樣問,讓衛星樓心中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然而蘇玉很快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她一把從溼淋淋的髮髻上拔下一隻簪子,簪柄尖銳異常,衛星樓心叫不妙,一聲:“不要!”尚卡在喉嚨裡,女人已是手起簪落,沒有絲毫猶豫的便朝自己臉猛然刺去。
“你瘋了,你這是幹什麼?”衛星樓一手攬着蘇玉的身子,一手用力拉開她緊握血簪的手,尖銳的簪子從她的右頰的肌膚上拔出時,帶起一蓬血花。
已經晚了,他出手的有些晚,她的容貌已毀,一條寸尺來長的血痕從額心一直貫穿至右頰,看上去血肉模糊,原本美玉無瑕的一張俏臉竟顯得猙獰異常。
“與其日日擔心被人認出耽誤復仇大計,不如這樣最保險!”蘇玉咬牙忍痛道,無數的血珠從她的額心眼角滑落,模糊了她的視線。
一片血紅的視線,就像那日從宮中出逃時看到的情景,夕陽如血,叛軍的鐵蹄踏碎了皇城的硃紅大門,無數慘叫和鮮血就在她耳畔和眼前飛舞,一蓬蓬,一簇簇,像一副末日的畫。
握着衛星樓手腕的纖細指骨募然一緊,蘇玉幾乎是厲聲道:“你說過,你不在乎我的容貌,你說過,只要我替你生孩子你就會幫我復仇!”
“是,是,我說過,冷靜,冷靜......”衛星樓忙用白絹幫她按着傷口,蘇玉終於疼昏過去了。
不同於他曾接觸過的任何一個瑪雅女性,他沒有想到蘇玉的性子竟是這麼烈!不管是在自己的時代還是在這個冷兵器時代,女人愛美都應是天性纔對,爲什麼懷裡這個女人爲了復仇竟然能狠心親手劃花自己的臉?
這般剛烈的個性和強烈的復仇決心已經超出了衛星樓的理解範疇,讓他除了震驚之外,心中更多的則是涌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那種情緒在胸腔裡激盪不絕,讓他胸悶難受,甚至連心口都有點點一抽一抽的疼。
“從沒見過你這麼傻的女人!”頭一次,衛星樓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雲淡風輕。
看來他遇到了人生第一個看不透的變數,這個變數無法推算,無法僅憑智慧去解析,這全都是因爲眼前這個女人......
一個月的相處,她一直隨和謙卑的跟在他身邊,安靜又體貼的打理着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他曾一度認爲她是隨遇而安的典範,說不定可以在這種平淡生活中漸漸打消她復仇的念頭,然後早一些進行自己的基因傳承大計。
誰料這個女人,竟用實際行動給了他錯誤判斷致命的一擊!
他全看錯了!
她竟不是什麼安於現狀的小綿羊,那復仇的決心竟可以讓她毫不猶豫就自殘身體,根本就是不可能被打消的念頭!
一個完全無法通過計算和推理來掌握其行爲和思想的女人,讓他倍感困惑!
“我選中你雖然是因爲你的基因,但那前提也是因爲你長得還算勉強不錯,如今你把自己劃成醜八怪,是想逼我毀約麼?”
陷入昏迷中的女人,自然聽不到衛星樓這半是嘆息半是無奈的低語!
“傻女人!”他小心翼翼的揭開她臉上染的透溼的血帕,一點點輕輕去吮那些血珠,脣齒過處,原本猙獰的傷口竟都停止淌血,只在白玉似的臉龐上留下一條深深的疤痕。
原本對於衛星樓而言,落入這個時代純屬無奈,幫蘇玉報仇也不過是一場興致所至的契約遊戲,既然是他定的契約,那麼不高興隨時可以反悔,如果碰到了基因更合適的女人也可以隨時終止改換人選,這些潛藏的霸王條款他都還沒有來得及跟她說......
她就用這麼決絕激烈的手段讓他募然間,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