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九一夜無眠,將手中的信箋反覆看了又看。
站在他身旁的心腹輕聲道:“都督,您該早做打算了。”
張海九放下手中的信箋,苦笑道:“西北王親自寫信勸降於我,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若是此番再拒絕了西北王的好意,是不是有些不識時務了?”
心腹有點摸不準張海九的意思,沒敢說話。
張海九向後靠在椅背上,輕聲自語道:“老子和兒子,終歸還是一家人,我從東都跳到中都,也不過是從左手換到右手,我這次就賭一把,大丞相會網開一面。”
心腹低聲問道:“都督的意思是?”
張海九輕聲道:“我寫一封信,你親自交給西北王。”
心腹臉色微變,沉聲道:“屬下定不辱命。”
——
次日,天色剛剛矇矇亮,關閉月餘的洛府城門就已經緩緩開啓。
轟隆的馬蹄聲中,西北大軍依次入城。
蕭煜沒有乘車,而是騎了一匹普通戰馬,在衆多甲士的簇擁下,踏足了這座九朝古都。
街道兩旁沒有看熱鬧的百姓,只有放下手中武器跪地叩首的原洛府守軍。
蕭煜騎在馬上,心中一片平靜。換在早些年,他也許還會感慨幾句大丈夫當如是也,只是到了如今的地位,蕭煜早已沒了當初的閒情逸致,對於這種“小場面”更是有些麻木。
蕭煜一行穿過小半個洛府城,來到位於城正中的巡撫衙門門前,此時張海九與一衆降將早已跪於門前階下,見到騎馬前來的蕭煜後,跪在最前面的張海九叩首道:“豫州降將張海九,拜見王爺。”
蕭煜翻身下馬,親手扶起張海九,笑道:“張將軍,久聞大名了。正明四十年年,本王出城時恰好與張將軍失之交臂,未能謀面,闊別三年,今日終於是如願以償。”
正明四十年也就是天下督撫入京的那一年,在這一年,掌教真人與上官仙塵同時出世,蕭煜手刃了大鄭皇帝秦功,蕭烈一人屠盡兩千御林軍,而張海九則以五城兵馬司發動兵變,掌控東都九門。
也正是在這一年,張海九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巔峰,官拜都督,成爲真正手握實權的東都三大都督之一。
不過有句話叫做盛極而衰,短短的三年風光之後,張海九迎來了蕭煜的揮師東進。在蕭煜麾下歷經多番大戰的西北軍大步進入中原後,勢如破竹,摧枯拉朽,而張海九則成爲這個過程的犧牲品。
經歷過草原之戰、第一次南征、東北西北的西河原之戰、第二次北伐之後,留存下來的十萬西北軍老兵,是當今世上無可爭議的第一等精銳之師,久不經戰事的各地守軍面對驕橫的西北軍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即便如今的西北軍中充斥着大量後來補充的新兵,但有這些老兵珠玉在前,新兵們的成長速度堪稱驚人,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西北新兵就完成了一次成長蛻變,戰力上未必有多大變化,但是精氣神卻全然不一樣。
張海九上身微微前傾,連聲道:“不敢當王爺如此之贊。”
蕭煜笑了笑,“好了,進去說話。”
張海九趕緊上前一步,道:“末將爲王爺引路。”
與此同時,閩行已經開始全面接管洛府各處,隨着張海九投降,洛府易主,持續時間最久的豫州戰事也將告一段落。
由此,蕭煜從三面進逼直隸州的戰略意圖已經完全實現,只待蕭煜一聲令下,西北的馬蹄就能讓直隸州爲之顫抖。
——
當張海九投降的確切消息傳回東都後,蕭烈還未表態,趙青已經是勃然大怒,接連上書請求嚴辦張海九一家老小,以明正典刑,震懾其他心懷叵測之輩。
不過蕭烈完全沒有理會這個弟子,仍舊是保持緘默。
蕭烈到底在想什麼,整個東都上下沒人知道,只有追隨蕭烈多年的孫立功隱隱猜測出一些端倪。
孫立功覺得,蕭烈似乎是在等待什麼。
蕭烈的確是在等,他在等蕭煜來到東都。
在短暫的戰爭間歇中,簡文三年走到了年尾。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席捲了東都。
轉眼間便是方璇的忌日,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蕭煜只是在豫州遙祭,而蕭烈卻是破天荒地來到了梅山。
蕭烈孤身一人行走在梅山的山路上,行走不快。
他走得很慢,是因爲他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那一年,同樣是大雪封山,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攜手登山。因爲山路艱險的緣故,沒走出多久,男子便將妻子背到了身上。
當時整座梅山萬籟俱靜,除了呼嘯的風雪聲,就只有男子和女子的說話聲音。
“夫君,有件事我想和你說,不過你可不許生氣啊。”
“嗯,說吧,我不生氣。”
“爹不想讓你繼續做暗衛,他想讓你先外放一任巡撫,然後再調回中樞歷練幾年,最後入閣。”
“入閣講究論資排輩,我今年還不到而立之年,做滿一任巡撫後也不過三十幾歲,哪怕有岳父關照,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爹早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他說了,你不願意也沒關係,不過日後我們有了孩子,他是要親自教導的。”
“那感情好,我求之不得呢。”
“這麼說你答應了?”
“當然答應了。”
雪花不斷飄落在這對男女身上,女子忽然道:“夫君,我們現在像不像白了頭?”
“像。”
“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誰也不許先走。”
“嗯,不走。”
“對了,你說我們孩子叫什麼呢?”
“男的就叫蕭煜,女的就叫蕭顏。”
“那還是兒子好,有了兒子就有孫子。”
“嗯。”
“等我們老了,兒孫滿堂,我們一起坐在搖椅上,孫子和孫女圍着我們繞膝走,我們就看着他們,一點點長大,成親,生子,然後我們就有了重孫子和重孫女。”
“嗯,會有那一天的。”
蕭烈猛然回神,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了方璇的墳前。
當年蕭煜離開時留下的混元傘還在這兒,爲這座孤墳遮風擋雨。
蕭烈緩步走上前去,揮袖掃去傘上積雪。
“我來看你了。”
“轉眼十年,咱們有孫子了,叫蕭玄,名字是蕭煜取的。”
“當初我們約定要白頭偕老,事到臨頭,我卻變了卦,是我對不起你。”
“當初的事情,是我錯了,但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會這麼做。因爲我是蕭家的族長,所做的事情是爲了整個蕭家。退一步來說,若是我也走了,蕭煜該怎麼辦?他一個半大孩子,在虎狼遍地的東都,又怎麼活得下去?”
“這輩子,我欠你,若有下輩子,再還你罷。”
蕭烈臉色平靜,伸出手,似乎要握住什麼。
“蕭煜要回來了,帶着他的西北大軍,返回東都,替你昭雪平冤,再有就是與我做一個了斷。”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該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