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生於十七年前。
那一年,先皇登基稱帝,曾介入大位爭奪的王爺們盡數被幽禁在各自的府邸中。
他腦中思緒飛逝,縱然知道腦補是病,也停不下來。紅樓學家衆說紛紜,曾有人言之鑿鑿地揭示秦可卿身世之謎,說她應是奪嫡失敗的王爺之女,後來也因身份敗露而死。那人書中的觀點論述太過牽強,越看到後面越覺得是鬼扯,也沒有多少人當回事。
沒想到,即便是十說九不中,總也有瞎貓抓到死耗子、碰巧撞對了一樁的時候。偏是撞中了的這件事,造成了秦鍾此刻極大的困擾。
他此前還覺得對這段歷史瞭然於胸,如同知道了河流山川的走向,可以做到洞若觀火、縱覽全局。轉眼卻發現臨上戰場了,人物裝備等級還是初始級別,怕是連第一個關卡都過不去,落差實在太大。
原想着如何避開賈王史薛四家,以免在這些家族敗亡之時被殃及。
現下看,卻是不死也不能了。
他猶在沉吟中,有位老家人進來,說老爺讓少爺去用飯了。他應了一聲,手上動作也不見着急,從容地照原樣收好,合上箱子,臨出門前一腳踢回了原位。
秦邦業是個木訥忠厚之人,他長年無子,故而從養生堂抱養了一男一女,誰料想男娃夭折了,只餘女孩活了下來,正是秦可卿。可卿四歲時,房裡忽然傳出好消息,他晚年納的姬妾有了身子,其後誕下了一位少爺,就是秦鍾了。
老來得子,自是喜出望外。秦鐘的生母早亡,秦邦業也垂垂老矣,到如今已是六十有餘,房裡也再無人侍候,他的寄望全在秦鍾這獨子身上。
然而他雖是對此子疼愛有加,卻也不知道如何教養,平日裡就是話也說不上兩句。這天父子二人同桌吃飯,也與往常一樣默默無語。
倒是秦鍾想着既然頂了這個身份,應當盡些人子的本分。他雖不言語,但端茶佈菜,比之以往殷勤了很多。這一頓飯吃完,秦邦業沒有多說什麼,卻也能看出老懷大暢。
秦鍾辭了父親出來,一路走過書房時,又不經心地瞧了一眼,而後緩步從容地走過。
他看上去神情如常,其實心中仍在琢磨着那件事。
若是賈家挑中秦可卿是因爲身世,那麼必然握有別的指明她身份的物件。秦家抱養一事,並不曾做過遮掩,若是有心人要查,當是不乏蛛絲馬跡。
新皇登基已有三載,離王爺幽禁而死那年也過去了一十三年。若秦可卿當真爲此事而死,十數年後重翻此案,必不乏告密之人,那此人出自何家?
當今天子即位後,施政不同於先帝,倡導寬仁,有其祖之風。昔日被幽禁的王爺們,尚在人世的盡數赦免。秦可卿即使真是先王爺遺孤,究竟因何難逃一死?
一邊思索着,慢慢踱出了家門。他與父親說過,要去寧國府裡探望姐姐。沒行出多遠,看到前邊大道旁有人在爭吵。
瞧去是一個占卜算命的攤子,擺攤的相士被人揪住,正與他理論。他站定聽了一會兒,原是那人要運貨物到南方去,卻不知道天氣怎樣,於是來找算命的問道,若是南邊下雨怎樣才能避過?
算命的掐指一算,說那你出城往北方走就是了。那人果然依言而行,結果出城沒行出幾裡地,就淋了大雨而回,於是憤憤不平地來砸攤子了。
算命的被他一把揪住,樣子雖狼狽,神情倒也未見得慌亂,清了下嗓子,答道:“咳,你難道不是沒有在南面淋到雨?至於北邊有雨無雨,你不曾問過我。”
他瞧着這場景,啞然失笑。
他想起也在書本上讀到過一個笑話,說的是三個秀才進京趕考,在途中遇到一個算命先生,就上前請那人卜算他們此次可會高中。
算命先生不言不語,僅是伸出了一個手指來。
三人不解,問此是何意。算命先生高深莫測地說:“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就知道了。”
待那三人離去後,算命人的徒弟也好奇追問師父到底作何解。他笑道:
“若是一人金榜題名,就表示此次只有一人能高中;若是其中的兩人中了,則是隻有一個人名落孫山的意思;若是他們三人都上榜了,那就是一齊高中;若是都落榜了,就是說中舉的一個人也沒有。”徒弟頓悟。
秦鍾也悟了。
世間最多穿鑿附會之說,所謂的大師先知,未必不是信口胡謅的居多。秦可卿生於十七年前,然那年出生的女孩兒不知凡幾,他一見了那生辰八字就心緒浮動,不過是應了“先入爲主”四個字。
退一步講,即使秦可卿身世確有隱秘,眼下就陣腳大亂也是於事無補。豪門世家的敗亡必有其內在的根源,歸結到一位女子身上難免一葉障目,進而使人做出急病亂投醫之舉。
天意既是最難揣測,還是不要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了。
秦鍾到了寧國府,他姐姐早已派了人在角門前等着,見了他後,就引着秦小公子往裡走。還未走到姐姐的屋子,他遠遠地就看見姐夫賈蓉與一位少年並肩走來。
秦鍾原本應是上前見禮的,但他瞧着那兩人舉止親暱曖昧,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心中已有幾分不喜,於是站住了,淡淡地瞧着那兩人的行止。
那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卻是一副風流俊俏的模樣,與賈蓉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這樣養眼的場面,若是在現代,他的妹妹看到了,抵不住會怎樣興奮尖叫呢。
他實在理解不了小丫頭們的想法,但也聽說過李安導演的《斷背山》,更何況,看過紅樓的人都知道,賈府子侄中最多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
也許是雛鳥情節,他來到這個世界後,認下了秦可卿這位姐姐,接受了秦鍾這個身份後,就把她納入了家人的保護範圍內了,所以此刻也自然而然起了護短的心思。
他想到秦可卿一生坎坷,肇事的根源必脫不開寧國府中這對父子。賈珍那個老色鬼固然可誅,賈蓉這個連妻子也護不住的軟骨頭也是可恨。如今一見,不想他這個不成器的姐夫竟還是個斷袖的,若是姐姐管不了他,不如就讓他這個弟弟代爲其勞吧。
他腦子裡打着主意,面上雖未顯露出幾分,但因他並未把賈府中的紈絝子弟當回事,故而也未曾把情緒掩藏到完美。
賈薔正在與賈蓉嬉笑,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定在他身上,轉目瞧去,卻是一個美貌的孩子,神情淡淡,卻還是能看出不豫之色,更有一抹冷意凝在了眸底。
賈蓉正與他說話,順着他的目光也看見了秦鍾,他一向在府中與賈薔旁若無人地親暱慣了,也沒有覺出什麼不對。忙招呼秦鍾近前,又笑着對賈薔說,你還沒見過我這個妻弟吧?
賈薔素來知道賈蓉有個妻弟,長得跟姑娘家似的,秉性也最是柔弱;眼前這個孩子雖也長得花朵兒似的,卻連大人也未必有他那掩起的鋒芒。
秦鍾聽賈蓉說了賈薔的名字,似乎是聽過的,卻不怎麼記得起來,想來是賈府子弟中無關緊要之人吧。於是他也未曾表露出什麼,待到賈蓉與賈薔話別後,就跟着他這位姐夫一起到姐姐那兒去了。
他卻不知在自己身後,賈薔立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