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也瞧見了她的目光, 擱下茶杯嘆道:“她是我的表姐,論理不該由我開這個口的。當日她犯了錯被遣,已是女人家最無顏面事了, 如今既不得孃家待見, 更無丈夫子女可以依仗, 後半生的境況可想而知。岫煙姐姐既是平常與王家有些走動, 不妨尋個機會見上鳳姐姐一面, 問問她心中有何打算,大家才知該如何出力相幫。”
衆人皆點頭稱是,如今連鳳姐是好是歹都不知究竟, 總要看到真人才能有個計較。雖說別家內院的事,外人過問總是尷尬, 但以薛家如今在金陵不減當日的聲勢, 邢岫煙真要出面卻也並非沒有把握。當下主意已定, 也都暫且擱下了一樁心事。
唯獨爽朗的湘雲倒在怔怔出神,坐在她兩旁的寶釵和黛玉都側頭看她。湘雲默然半晌, 才低聲道:“孃家也是未必靠得住的,恐怕鳳姐姐如今真是無依無靠了……”
聽了這話,寶釵已是神情微動,而黛玉隱約聽聞過湘雲出嫁前後的事,看向湘雲的目光中更是大有關切之色。
湘雲苦笑一聲, 不見了素日裡的爽朗, 緩緩道:“我今兒說出這話來, 被旁人聽見了恐是要被罵作不孝, 忘了養育之恩, 可這名門望族裡內院的事,有的時候論起禮義仁孝來, 還未必及得上尋常人家呢。”
薛寶釵在賈府時與湘雲情厚,湘雲也只與她說過在家時的難處。當年她在史家時整日裡做活計到三更半夜,也不過得兩三個時辰的休息,不像是侯門千金,倒像是繡房女工粗使丫頭一般。
要論起古人說的德言容功,對於大家閨秀而言,讀書明理而具有高尚的品德,善於思辨並擁有出衆的談吐,以琴棋書畫而培養高雅的志趣與優雅的儀態,如此方纔是正道。女紅也不過是做些個樣子,能夠有幾手絕活、偶爾做幾件刺繡,以期博得貴族夫人們幾句誇讚罷了,有誰個是真的在府中整日做活的。就是平常人家女孩兒出嫁時親身縫製的嫁衣,也不用這些大戶人家的姑娘親自動手,更別說是府中其他人的穿戴之物了。
但還有寶釵不知道的,湘雲生性豁達開朗,在家時的苦累是多大點的事呢,實在熬不住的時候這些年也就對她視爲親姐一般的寶釵吐露過幾句,等到出了史府的宅院,就覺得天高海闊,平生這些遭遇渾然不放在心上了。然而到了衛家上門來提親時,卻險些遭遇了此生最大的羞辱。
湘雲還在襁褓之中,父母就雙雙辭世。他父親生前與衛家公子結爲至友,指腹爲婚定下了兒女之事,此事史家的老太爺與幾位兄弟也曾聽聞,但年月已久早已拋之腦後,不想衛家竟是依約鄭重其事地前來提親了,湘雲的那位嬸孃也知衛家的家世不凡,衛若蘭更是京中聞名的青年才俊,一時想岔了有了歪念,想尋個由頭讓這樁婚事不諧,好讓讓自己親生的女兒取而代之。
她嬸孃是個淺薄的女子,無端鬧出了一場好戲,險些連累了衛家與史家的世代交情由此而絕。好在沒有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湘雲與衛若蘭的婚事幾經波折還是如常辦了,而她嫁到衛家後,也就再不曾回過史家,如今更是千里迢迢南下,此生都決心定居在姑蘇了。
薛寶釵握着她的手,溫言道:“無論以前有多大的難處,如今妹妹得遇佳偶,結成伉儷,想來是天意要償還你幼時失怙的孤苦,過去的事從此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史湘雲紅了眼圈,哽咽到:“好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與他固然是和美,然而他自幼身子弱,雖經年騎射強身,卻還是固不得根本。婚後一年之時,他抱恙在牀,看了多少未大夫都說聽天由命罷了,若非能請到了神醫,何來如今的光景。就是這些年我與他到了江南,看着他身體漸漸好了,卻始終未能將懸着的心放下,如若還有那麼一回,那我也……”
她沒有說下去,但寶釵如何聽不出她說的是,若是衛若蘭辭世,她也情願相隨。
薛寶釵怔怔半晌,竟無一語寬慰。她想起當年之事,如何不懂心事成灰的悲哀無力,如何不明白失而復得的歡喜與患得患失。她想着,當年我不能隨他去,是因爲母兄猶在,如今只我一人,若他不在了,我難道也能獨活?
林黛玉更是性情中人,聽着湘雲這一番生死相隨的話,不禁想起了當年南歸見父親最後一面,曹雪芹千里相送,見她整日以淚洗面、悒悒成疾,就用言語來勸解她,還說起當年家族的舊事,開導她生死榮辱都如過眼雲煙,爲了親人也當更加珍惜己身才是。曹雪芹歷過世事滄桑,故而身上除了洞悉世情的超然之外,還有着更爲寬容溫暖的心懷,熨帖着不知前路歸途的小女孩的心。
岫煙是個剔透之人,見衆人情緒低沉,忙用話語岔開去,引着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湘雲收起戚容,強笑道:“說了這會子話,倒是忘了拷問寶姐姐了。我知道林姐夫是她父親定下的親事,卻不知寶姐姐與姐夫是怎麼結識的呢。”
薛寶釵素來是個大方的,聽了這話也忍不住霞飛雙頰,黛玉等人在旁看得有趣,都忍不住起鬨起來。席間只有岫煙是知道些根底的,笑着幫小姑解圍,說起薛蝌來往的天南地北的朋友們談論的一些奇事。她身邊跟着的大丫頭素日裡是個能說會道的,也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忽而想起了什麼拍手笑道:
“要說我們爺府上的客人,再奇怪的莫過於那位方逸方公子了,聽說他出身侯府,偏打小與商人混跡在一處,做起了買賣來,平生做盡了驚世駭俗之事。那一日他來府上喝酒,我們奶奶怕他們喝多了傷身,讓我帶着人送暖胃的煲湯過去,到了那發現方公子已經喝多了,趴在桌上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還拉着老爺的袖子說,琴他幫忙贖回來了,等到那二人南下之時自當奉送,從今往後他們做一對神仙眷侶,卻留下他孤魂野鬼一個。”
林黛玉聽着這丫頭像是說書一樣,追問道:“難不成這人看上了許了人家的小姐,所以纔會傷心醉酒?”
那位丫頭笑嘻嘻道:“姑娘冰雪聰明,可惜還是猜錯了,那位方爺看上的,並非是那小姐,而是那小姐嫁與的公子呢。”
在座之人除了薛寶釵之外,再無人知道這樁公案說的正是她夫妻之事,卻不好把羞惱之色露出來讓人瞧見生出疑心來,只好低頭擺弄着衣角默默不語。她是大家閨秀,如何知道這世間男兒之間的情狀,偏她的胞兄是個生冷不忌的,當初爲了那位柳湘蓮就煩惱了好一陣子,故而她隱約也瞧出了方逸的些許心思,但也看得出商筠並無此意,她自是放心的,但即使在姐妹至親面前,這樣的事又如何說得出口。
倒是林黛玉常年與邢岫煙往來,早已與這丫頭廝混得熟了,當下啐了她一口,輕笑道:“你這丫頭也不知道跟着誰學壞了,男人跟男人,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那丫頭一面溜走一面嬉笑道:“姑娘是個正經人,不知道賈府裡那些不乾淨的事,別的不說,就是那位賈寶玉少爺,與東府裡的秦家小公子還有些牽扯呢……”
與那位賈寶玉少爺有些牽扯的秦小公子,正坐在京中的一處宅院裡,悠閒在躺椅上曬着太陽,享用着上好的茶水與糕餅瓜果,隔着窗櫺看着自己的情人在書房裡埋頭賬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