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從戰場的死人堆裡把秦鍾挖出來的時候, 他彷彿才第一次明白這個人一定要跟着自己來到這戰場之上是爲了什麼。
蒼茫的古戰場上,締造過無數輝煌的傳奇,卻是沒有留下名字的生命鋪墊而成的。在血肉搏殺的曠野之上, 生命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 不過凝成了最後的摺子上的陣亡數字的一筆。
而對於親人而言, 卻可能是永遠不會歸去的魂魄。
秦鐘的傷並不致命, 只是因爲失血過多而昏迷。他在那個修羅場上被埋在屍骨堆中後首次醒來, 睜開眼對上的是賈薔疲憊卻平靜的眼睛,雖因先前的焦慮而佈滿血絲,卻在波瀾不驚中透出了堅定而執着的氣勢, 彷彿爲着眼前這人可以一往無前且生死相隨。
即使是在這個讓他沒有歸屬感的世界裡,依然有一個人始終牽掛着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曾放棄他……這是秦鍾再次昏迷之前心中唯一掠過的念頭。也許正因爲這樣的牽絆, 纔會有種意志力支撐着他直到兩天後徹底地清醒過來。
這兩天裡, 他只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賈薔時不時地喂水給他喝, 他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位自小長在京城裡的大少爺能在兩年時間裡迅速地適應了行伍生涯並掌握了野外生存的技能。
兩年的戰役結束了,他們是獲勝的一方, 卻付出了對方几倍的傷亡代價。
幾經周折回到軍營裡時,不見將士即將凱旋的興奮與返回故里的輕鬆喜悅,氣氛凝重而肅穆,空氣中都似有着揮之不去的沉重與壓抑的悲痛。
傅恆歿了。秦鍾聽聞這個噩耗時,整個人也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怔立於原地。
他所知的歷史中, 傅恆死時年近五十歲, 除了最後一次出征未捷病死, 一生領軍並無出過什麼大差錯。作爲當朝執政時間最長的首輔, 怎麼會纔到而立之年就病逝在軍中?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錯了……秦鐘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不能想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發生了,然而卻是絕無虛假, 真實得實在太荒謬了。
或許他心中早有隱約的恐懼,世事並非能盡如他所料,豈能世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這一切突來其來地發生時,也來得太快了,讓他毫無預備。
秦鍾坐在篝火堆旁,一個人默默地喝酒。
他想起了很多的事,不知不覺已有十年了,自從他在秦可卿的屋子裡睜開眼睛的那個午後起,所有經歷的一切,浮光掠影一般地從眼前掠過,分辨不出晝夜四季交替,就這麼飛快地消逝了,彷彿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跡。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他知道,是賈薔。
賈薔坐下後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仰頭遙望着天際幾顆疏朗的星,直到秦鍾迷迷糊糊地感覺要睡去時,忽然聽到了他的聲音,無比清晰卻讓人懷疑是夢囈。
“你相信有活過兩次的人嗎?”
賈薔沒有看向他,只是平靜地說了下去,彷彿有些深藏在心中的秘密,找到了一個出口,就再也不想一個人埋葬在荒蕪的噩夢盡頭。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死過一次,在前一次的人生盡頭,看到了寧榮兩府的破敗景象,看到了病死獄中的,被抄家發賣的,顛沛流離在發配路上的,這樣一個名門望族到了那一刻,無論是不是當初尊貴無比的公子小姐,竟無一人能夠倖免。很多次我站在夢中,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地看着那副場景,竟然不知道是淒涼還是痛快……或許當年的我就曾經盼着賈家有那麼一天,轟然倒塌,灰飛煙滅得乾乾淨淨了……連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子都不能保全……”
秦鍾聽着他說着那些陌生的人物結局,不知怎的,腦子裡就閃現出了警幻仙境中的一幕幕判詞,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或許就是那樣的結果了吧。
然後聽着他說起那個女孩子的結局,說起他醒來卻回到了少年時,說起相遇時的種種猜疑與試探……事實上秦鍾也同樣對他不是沒有猜忌過,然而他雖然一直覺得賈薔與書中的人物相比似有脫軌的地方,卻也一直沒敢下過這麼驚世駭俗的結論。
等到賈薔說累了,秦鍾也緩緩地開口道:“你想不明白在我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是因爲我本就不是這裡的人。”若是平日裡說出這番話來,不被人當成瘋子,就會被綁上火堆燒死吧?但他此刻心中卻無驚無懼一片平靜,就像是很平常地對着情人說起了自己的故鄉一樣。
“在我的世界裡,沒有皇帝,沒有這麼多尊卑之別,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樣,做一番大事業。”
“那裡的樓房很高很高,可以直入雲霄;代步的車輛跑得飛快,比最神駿的汗血馬還要快;那裡的園林,人人都可以進去觀賞休憩,不論老少男女、不分職業的人們,都可以在一起平等地說笑……”
“我從那裡來,時常以爲這是一個夢,可是並非如此。腳下的泥土是如此的真實。不過,這一次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有了這樣的想法——”
“還好,這並不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