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成化帝擡起眼,漆黑的眸子掃向我。
“回皇上、太后,”我叩頭,“其實這厭勝之術,並非都是禍事。凡事有利有弊,厭勝之術可以助人,亦可以害人。例如驅病、招財、延壽、納福等等。但也有心術不正之人,加以利用,成爲害人招災的旁門左道。”
我徐徐道來,憶及童年心中便痛上幾分。
“奴婢幼年時,家中恰好有一位通曉厭勝之術的嬤嬤,是奴婢的乳孃。奴婢由她一手帶大,對於咒術也懂得幾分。就說這布偶,銀針紮在身上,看似密密麻麻,實則毫無規律可言。這樣的咒法,其實根本沒有半分作用,完全起不到詛咒他人的效果。很顯然,這製作布偶的人,根本就是一外行之人,不懂得其中技巧。對於這個,張道人術法高超、修爲深厚,雲遊四方、見多識廣,應該能夠認得清其中的門道不是麼?”
我看向張道士,面色平靜而眼神陰冷。
“這..這個,”張道士打了個哆嗦,額頭上冷汗直冒,“貧道對這歪風邪術,沒有多少涉獵...”
我冷笑一聲在心中,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心中的鄙夷,轉過頭去接着道。
“既然張道人未有涉獵,那奴婢就來向皇上解釋一下。這布偶既然是用來詛咒,便是污穢之物。即使沒有效用,也是不吉的東西。而用扎小人的方式詛咒他人,己身也勢必會受到一定的懲罰,被咒術反噬。而把這樣的不祥之物,放在枕下夜夜枕着,給自己折減壽命帶來重重災難,奴婢真的很佩服貴妃娘娘的勇氣...”
話已至此,一切自有分曉。成化帝眉頭緊鎖,看着我終是點了頭。而周太后,從進殿以來,到我開口辯駁時,臉色就沒有好看過。
“傳朕旨意,”成化帝開口了,“皇貴妃萬氏..身體欠恙,現於安喜宮修養。期間閒雜人等,嚴禁探視...”
還好,我心中舒了一口氣。
雖然是掛着‘修養’名頭的禁足,但也是一種變相的保護。
“關於今日之事,疑點重重。還需徹查,以正宮闈..”成化帝道,掃了一眼殿中諸人,“現今結果未明,真相未清;膽敢妄議是非、擾亂視聽者——格殺勿論!”
成化帝說罷,聲音中似乎有一種叫做疲倦的東西。
“關於冊封禮那天,貞兒的轎輦在半路上壞掉的這件事..之前因爲國事,不了了之了。可現在,朕覺得也有必要擱在一塊好好地查一查。母后您覺得呢?”
“哀家覺得..是應該好好查查看,”周太后的臉上有些訕訕然,“那個,皇兒呀..”
“母后,平陽世家的那塊祖田..”
周太后擡頭,卻見成化帝道。
“朝廷幾次商談花高價買下,國舅公該滿意了..母后也該放心了。”
周太后的臉色一暗,半響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皇上起駕——”
“太后..”玲瓏見勢攙着周太后,“時候不早了,還是先回宮吧。”
周太后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於是,衆隨行而來的內監宮女,列着長隊尾隨周太后而去。
“奴婢恭送太后。”
我跪在地上,姿勢沒有變過。只見那玲瓏在走出大殿的時候,回頭望了我一眼。
一場鬧劇收場,留下滿地狼藉。
萬皇貴妃像是受了不小的打擊,癱坐在地上。
從搜出布偶一來到現在,她就一直坐在那裡,形神恍惚。
“娘娘?”
我起身過去,蹲下身。
“娘娘..娘娘?”
“嗯..”
萬皇貴妃像是失去了神智一般,下意識地哼了一聲。
我無奈何,起身招手喚了宮女內監收拾大殿。
那些宮女內監,也是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引得萬皇貴妃發作,歇斯底里。
“阿琪..”
我似乎聽見萬皇貴妃在叫我,轉過身去。
“娘娘?您怎麼了。”
我見萬皇貴妃目光呆滯,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不相信我..”
萬皇貴妃動了動嘴脣,喃喃自語。
“你聽見了沒有?他不相信本宮..不相信...”
我再次蹲下身,聽着她一遍遍重複着同樣的話語。
“他不相信本宮..”
萬皇貴妃終是哽咽着,語不成聲淚浸帕。
“他不相信本宮..嗚嗚..不相信...”
“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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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恐怕是萬皇貴妃吃虧吃得最大的一次。
其實我也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昨夜...
成化帝走後,萬皇貴妃一個人用着晚膳。
桌案上,數十道珍饈菜餚。萬皇貴妃沒有什麼胃口,或是太過挑剔了。自從羅御廚死後,那些其他的廚子,掌勺做出來的飯菜卻都不符合萬皇貴妃的意。
正當萬皇貴妃這邊執着筷子,東挑西揀的時候。那邊幾個內監搬着東西,爲了帖符紙方便,將那靠着牆壁的大書架挪開。
“哎呦——”
小內監腳下一個趔趄,將架子上的書卷撒了一地。
“笨手笨腳,幹活這麼不利索!”那太監訓斥道,幾個內監去拾地上散落的東西,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羊皮卷軸。
“娘娘,您看——”
萬皇貴妃拿起這被呈上來的東西,慢慢展開。
“阿琪。”
我走了近前,順着萬皇貴妃瞄了一眼。
“娘娘...”
“馬上燒掉,”萬皇貴妃迅速合上,扔了過去,“本宮從未見過這東西,它也從未在安喜宮出現過,明白麼?”
“是。”我深吸一口氣,接住了。轉身走到燭火跟前,火舌吞噬了羊皮的卷面,片刻間便燒成了灰。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那是一副五鬼圖,我曾經見過這東西。和厭勝之術有關,也是巫盅的一種。
“呵,有人要給本宮找點麻煩呢。”
萬皇貴妃不屑地笑着,叫人不要聲張,以免得打草驚蛇。
當時萬皇貴妃並沒有將這五鬼圖,和第二天的法事聯想到一起。
直到第二天,周太后帶着人來搜宮的時候,我纔想起這茬事。
開始萬皇貴妃底氣十足,因爲我知道,那羊皮卷已經被燒掉了,量他們也搜不出來什麼。
所以萬皇貴妃,纔會信誓旦旦地向周太后說出,如果搜不出來會如何這樣的話,並且準備看周太后的笑話。
果不其然,在第三隊內監一無所獲的時候。周太后的很是難堪的樣子,證實了一切。
就在我剛剛鬆了口氣的時候,那個布偶出來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
那個布偶,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很顯然布偶的事情和周太后無關,因爲當時周太后的眼中,也閃過一絲詫異。五鬼圖可能出自周太后,而布偶卻另有其人。
那布偶是在枕頭下面發現的,看來也就是一大早萬皇貴妃起身。着裝梳洗之後到正殿用早膳,這個時間段內被人擱到枕下的。
可在此時間內,出現在寢殿的宮女卻不止一個兩個。
但安喜宮,出了內鬼卻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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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宮的宮門緊閉,可外面的消息卻源源不斷地傳往安喜宮內。
大約半個多月後,咒術一案,終於有了結論。
萬皇貴妃身前十分信任的近侍宮女飛漱死了。
康嬪被廢褫奪封號,斷去手足打入冷宮。
據說她在冷宮的日子很悲慘,每日受盡折磨與虐待。最終塞糠披髮,用一張草蓆捲了卷,埋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康嬪失寵將近一年,也沒有什麼用處,父親不過是一個知縣小吏,不值一提。她爲人並不聰明。周太后也不喜歡她,覺得她有幾分蠢氣。
萬皇貴妃身邊,和其它妃嬪宮裡沾親帶故的人並不多。飛漱算是一個,她的表姑,在長春宮康嬪那裡當差,這便是她倒黴的原因。
官方的說法是,康嬪對萬皇貴妃懷恨在心,於是命飛漱將布偶放到了萬皇貴妃的枕下。事情敗露,飛漱自殺留下認罪書,康嬪因此受到懲罰。
那個張道士,受康嬪買通也被處斬。
“嘭——”
萬皇貴妃將那花瓶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康嬪?”
萬皇貴妃手中握着那塊豁口最尖利的碎瓷片。
“可惡..本宮還不清楚..”
握着拳手心裡的瓷片紮在肉裡,滲出了鮮紅的血。
“呵,小小一個康嬪..借她十個膽子,也沒那個本事來這樣暗算本宮!”
“娘娘..”
我知道,不論是康嬪、飛漱都不過是了結此事的替罪羊罷了。
而那個放布偶的內鬼,還在安喜宮內,在所有人的中間。
包括那個真正的幕後黑手,又究竟是誰?
“哼,”萬皇貴妃鬆開手,那蓄的長長的指甲,丹蔻有些脫落褪色。
岫月走進殿中時端着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萬皇貴妃。終是搖了搖頭。
那是個非常陰沉的天氣,殿中的光線也十分昏暗。
沒有點燈,因爲萬皇貴妃不需要燭火。
“還有芸妃那個賤人..”萬皇貴妃倚在榻上,看着手心紅色的血液緩緩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