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的往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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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安榮和隨侍的宮人太監一直在外間,主子不叫,他們不得隨便進入。
蕊兒低着頭,無聊地把手中的錦帕捲成卷,然後折了一邊的角,打個活結,做成一個小老鼠。
如此巧手,引來幾個宮人太監的好奇,湊過來,磨着蕊兒教他們。
蕊兒低聲道:“很簡單,看我怎麼卷啊,技巧就在這裡呢。”
安榮在旁邊看着,嘴角勾起,笑着問:“蕊兒丫頭,太妃和公子,見了面,會講些什麼呢?”
蕊兒嚇了一跳,知道這是安榮在試探她,想知道里面說了什麼,腦筋飛快轉了下,笑道:“還不是過去那些事兒,太妃和二公子自幼一起長大,他們很聊得來。”
安榮見蕊兒嘴巴很緊,也不好發難,見那丫頭也不擡頭,自顧擺弄手裡的錦帕,輕笑一聲,“是麼?”
內室,賀蘭姐弟同時陷入沉思。
良久,賀蘭驄說:“大姐,你受苦了。”
賀蘭如月搖頭,“苦麼,我倒沒覺得,和皇后顧銘洲比起來,我比他們算是走運的多。皇后臨去的那段子,我天天過去幫忙伺候。呵,太子最初對我敵意頗深,我做什麼,他都不滿意。後來,皇后對他說,不可無禮,無非都是宮裡的苦命人罷了。”
“皇后彌留的時候,不停落淚。我看的出,皇后舍不下太子,畢竟相依爲命十載。但那會,皇后也有即將解脫的希冀,苦熬那麼久,終於等來這一刻。那天,是重陽夜,先皇和文武百官在正明坐飲菊花宴,整個皇宮,大概只有鳳棲宮,沒有一絲過節的喜氣。”
賀蘭驄淡淡地問:“然後呢?”
賀蘭如月嘆息一聲,道:“皇后是在開席不久薨的,那會,我叫人給先皇報喪,卻遲遲等不來先皇的旨意。太子爲皇后合上雙眼,除了一聲聲喊母后,卻是沒掉一滴眼淚。我知道,太子其實很難過。而我也知道,太子和先皇正式決裂,大概就是皇后過世的那晚。”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賀蘭驄問道。
“自皇后過世,先皇就把太子棄於東宮不再過問。無論太子做什麼,他也不干預。先皇沒事,總是喜歡微服出宮,自皇后過世後,先皇每次出宮,便把我也帶上。”
賀蘭驄奇怪,“微服出宮做什麼?”
賀蘭如月不語,默默拿出火折,點亮了宮燈,罩上紗罩。
燈下,女人眯起眼睛,繼續回憶。
聖文帝喜歡微服出宮,也不是秘事。這位皇帝治國手段雖不算強硬,卻也深曉體察百姓疾苦,爲民謀利的道理。
賀蘭如月跟着聖文帝走了很多地方,離開皇宮,沒有了皇宮的束縛,聖文帝才顯得不那麼鬱。他常對女人說,其實,你也不是很像他,容貌上的幾分肖似算不得什麼,但你的眼神卻非常像,你的隱忍非常像,就連你回宮後,把出宮的所見所聞做記錄的習慣,也和他很像。
皇帝給賀蘭如月拿來一個朱漆木匣,打開一看,裡面放的,竟然是顧銘洲的幾本手札。
賀蘭如月很認真的翻看,發現裡面記錄的都是關於民生的事。
手札記錄的很詳細,某年某月,何地發生蝗災,損失良田多少畝;何地水患氾濫,流民有多少;何地發生乾旱,青苗枯死多少頃……
另一本,記錄的,則是一些敏感的事,皆和朝中大臣有關。私縱家奴霸佔農家田產的;官員私吞銅鹽課稅的;挪用攔河築堤款項的;私攔漕運貢品船隻的……
賀蘭如月顰緊繡眉,看向聖文帝,皇帝卻問她:“若是這等事發生在東林,當如何處理?”
女人不明白皇帝的用意,卻聽皇帝又說:“把你想說的,詳細寫出來,呈給朕。”
賀蘭如月隱隱感覺,皇帝讓她寫這個東西,別有用意。於是,她很認真的措詞,寫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議,並尖銳地指出文帝政務上的弊端。
聖文帝看了賀蘭如月呈給他的東西,仔細閱讀後,大加讚賞。
這之後不久,北蒼國開始實行新政。
然而,涉及到貴族和宗室成員的切利益,反對新政頒佈的上疏一道接一道,最終,聖文帝妥協了、放棄了。因爲,有大臣上疏彈劾,說是妖妃惑政,更有人說,皇帝把北蒼的國之根本--龍脈寶庫的鑰匙,也給了賀蘭如月。
而這一次,聖文帝遷就了朝中大臣,收回新政的詔令,似乎皇帝與幾個大臣達成了什麼協議,總之,請求處罰貴妃賀蘭如月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那幾年,聖文帝似乎變得比過去開朗,外人看來,皇帝很是寵賀蘭貴妃,夫妻甚是恩。
賀蘭如月在北蒼皇宮終於得到一絲清靜,她還是經常陪着皇帝出宮,有時他們去龍首山行獵,有時去仙女湖垂釣,有時也去找個農家感受下平民的生活……
聖文帝似乎忘記了有關顧銘洲與皇后的一切,他寵從東林娶回來的妻,也曾希望有個屬於他們二人的孩子。可惜天不遂人願,當賀蘭如月有喜的消息才傳出三天,誤食了相剋食物的賀蘭如月便滑胎了。
雖然皇帝也曾懷疑有人暗中在飲食上做了手腳,但拷問了所有御膳廚房和貴妃寢宮伺候的宮女太監,也沒有查出任何線索。
在那以後,賀蘭如月未再傳過有喜的消息。
聖文帝一下又變得鬱起來,不時撤換朝中大臣,加大酷吏制度,致使民間怨聲載道。
賀蘭如月苦勸不果,也同時發現,皇帝的體每況愈下。
第五年,賀蘭如月來到北蒼的第五年,聖文帝的生命走到盡頭。
太子年方十五,未及弱冠,聖文帝不管太子如何黑臉,爲他選擇了輔政大臣。
聖文帝駕崩了,當沉悶的喪鐘聲響徹整個北蒼皇宮時,賀蘭如月一下癱倒在地。
那些當初因聖文帝實行新政而心生不滿的大臣,聯合了輔政大臣,以文帝留有遺旨,令賀蘭如月殉葬。面對那些打着先皇遺旨爲由,迫她自盡殉葬的大臣,賀蘭如月慘淡一笑。
正當她端起琉璃盞,準備飲下鴆酒時,一隻袖箭打落手中杯盞。
嗣君元文敬大步邁入貴妃的寢宮,後面跟着東宮總領太監安榮,和一個衣着普通的年輕人。
元文敬掃了眼一室的肱骨大臣,問道:“先皇屍骨未寒,你們這是做什麼?”
“先皇遺旨,令貴妃……”
元文敬擡手製止了那位大臣,冷冷地說:“貴妃是先皇喜的女人,若是真喜歡,萬不會令其自盡殉葬。你們打着先皇喜貴妃的名義,如今迫她自盡,是何居心?”
“這?”衆大臣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先皇寵貴妃有目共睹,決不忍心令其追隨而去。此事到此爲止,休要再提。”小皇帝目光冰冷,衆大臣如芒在背,不敢多言,全部退出。
賀蘭如月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朕如今該稱你太妃纔是。”小皇帝開口,“太妃體不大好,就移居永壽宮靜養,朕會派人好好伺候,保證太妃的清淨。太妃也不必太介意,那些頑固老臣,一時老糊塗了,他們會想明白的。”
從此,賀蘭如月幽居永壽宮,除了伺候的宮人太監,外面有新君派的侍衛和暗衛守着,既是軟也是保護……
聽到這裡,賀蘭驄把錦帕給姐姐遞過去,心中暗暗地爲姐姐難過。
賀蘭如月擦拭下眼淚,道:“新君即位,便把當年先皇的新政略作改動,繼續推行。當然,又是一羣大臣反對,可那些反對的大臣,不是告老還鄉,就是自動收回上疏的摺子,究竟皇帝是如何做到的,無人得知,但他的手腕,你總該是體會到了。北蒼用了不到兩年的光景,就一改頹勢,然後起兵攻打東林,他的心機,不可小覷。”
賀蘭驄苦笑,“我不會小覷,我已經栽在他手裡。敗軍之將啊,哪有輕敵的資格。”
賀蘭如月站起,在室內踱步良久,才道:“你一定要出去,你不能留在這裡。我實在幫不了你什麼,你切記,只要有機會,你就走,不必管我。”
賀蘭驄搖頭,“如果可以,我會帶你離開,這裡太可怕。”
“你這邊的事,我聽說了一些,唉,看開些。把體調理好,想辦法離開纔是正經。”
“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賀蘭驄面色一暗,那種刻苦銘心的痛,如何說忘就能忘記?
“……”
滄瀾內,皇帝和元常坐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交談良久。
“陛下,你請出賀蘭太妃來醫治他的心病,有幾成把握?”
皇帝道:“不知道,朕沒想過。”
“那現在陛下得到報復的快樂了麼?”元常也不拐彎,他就是要迫使皇帝正視自己的心態,以免將來步入歧途,越陷越深。
皇帝雙手抱頭,道:“朕還是不知道,朕也不明白現在究竟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朕很難受。”
元常嘆息一聲,溫言道:“既然不知道,那就先不用想了。現在,我說點緊要的事兒。”
皇帝嗯了一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縈山發現了翼王的人馬,人數還不少。陛下,你看,該如何處理,是招降,還是清剿?”
皇帝想了想,道:“翼王和楊林如今來往甚密,朕要做的,是連楊林一舉拿下。但楊林是三朝元老,不是輕易能動的。朕當初推行新政,能那麼順利,無非是手握兵權,不怕那羣老頑固暗中使絆子。但個別大臣並沒動,想來你知道其中原因。”
元常點頭,“確實棘手。”
皇帝忽然扯出一抹怪異的笑容,道:“縈山那邊,讓韓朝輝帶點人,虛張聲勢去清剿就可。至於京裡,最好能讓楊林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元常又道:“曹、崔兩位御史,最近鬧的也厲害。”
“讓他們鬧,只要不來鬧朕,就由着他們鬧去。”
這時,外頭有人大聲稟告,說是二總管安榮求見,皇帝道了聲,進來。
安榮很快進來,跪在天子和憲王面前,皇帝問:“走了?”
安榮道:“回陛下,太妃剛剛離去。”
皇帝輕笑,“這功夫可不短,怎麼樣啊?”
安榮道:“公子看起來精神不錯,胃口似乎也好了許多。”
“呵。”皇帝大笑,道:“果然,還是這女人厲害。那個蟹黃羹,他吃了沒有?”
“回陛下,太妃說,進了有小兩碗。”
“好、好!”皇帝龍顏大悅,“小心伺候着,不可怠慢了。哦,還有,天氣轉涼了,着司制坊,爲他量製備冬衣。”
元常道:“榮總管,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此話一經出口,皇帝也來了興趣,對啊,他們都說些什麼呢?
安榮無奈苦笑,答道:“陛下恕罪,老奴無能,太妃和賀蘭公子,用的是東林那邊的方言,老奴聽不懂。”
“啊,哈……”皇帝仰頭大笑,“有趣,太有趣了。安榮,朕忽然發現,這賀蘭驄可是個寶貝,你給朕看仔細了,可別出什麼岔子。”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