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喻分離

分梨喻分離

漁陽城裡,賀蘭驄的情況很糟糕,脾氣時好時壞,心緒也不穩定。皇帝有種感覺,他應該是回憶起什麼,因無人幫他鞏固那段記憶,人一下情緒低落。好的時候,他仍是傻傻呼呼,和皇帝嬉笑打鬧,一旦焦慮起來,皇帝也是毫無辦法。

正一籌莫展時,元常趕到漁陽。待進了驛館,不及片刻休息,皇帝命他先看看如今很不對勁的人。躁動不安的人極不配合,元常費了很大功夫,方請脈完畢。叫人陪了他出去,才問皇帝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刺激到他。

皇帝這時,抽空把漁陽這邊的情況說與他,並告知干戈仍健在的事實。元常眉毛微挑,最後點點頭。

“是了,肯定和這個有關。既然干戈沒死,那陛下打算怎麼辦?”

皇帝嘆氣,“朕不知道。第一次,朕沒了主張。朕已經派出三路使者,與西戎國談和,這事,不好辦哇!”

元常見皇帝神色撲朔,似乎刻意隱瞞什麼,於是試探着問:“陛下,告訴臣,西戎國開出什麼條件。”

皇帝聽他如此問,頓時黯然,“干戈叫朕把賀蘭交給他。可賀蘭不是一樣東西,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啊,又是北蒼身份尊貴的皇后,豈能交給西戎國,那樣,將置賀蘭於何地,北蒼的顏面又何在?”

元常瞠目,干戈的條件,嘿,真是難爲他了。一下明白皇帝的難處,這事還真棘手。

“確實不好辦。”元常非常肯定地說。

皇帝幽幽地道:“干戈那邊已經令朕很頭痛,你再看看賀蘭現在的樣子。”伸手撫額,皇帝一陣陣覺得頭大。

元常想了想,道:“陛下,不如讓臣走一趟,那干戈如此掛懷兄長,想來不希望看到他的哥哥這麼痛苦吧。”

也只能這樣,皇帝聞言頷首。

西戎國儲君的大帳內,今日迎來不速之客。

“閣下若是做說客,那便請回吧。”干戈不給元常任何機會,直接了當表明立場。

元常一笑,“儲君殿下,恕本王多句嘴。你想兄弟團聚,無可厚非;你想討回自己的兄長,雪了那年的遺恨,也不爲過。可你是否想過,那個人,他如今怎麼樣?你當我主恕罪也好,欺瞞誘哄也罷,可這五年,我主所做的事情,不是憑空捏造來的。一個天子,不顧君主的體面,立一個癡人爲後,爲他不充後宮,與他一人相依相守立誓白頭,你能說我主一點感情沒有?我主確實做錯了事,難道懇請上天給個恕罪的機會,不可以麼?”

干戈如何不明白元常的意思,雙拳握了握,轉身時,他看到一個身影在帳外閃過,不看也知道是黃文。暗歎一聲,這幾天黃文總是躲着自己,他那點心思,嘿!

元常在這干戈的大帳內,如同在自己家裡那般,也不客氣,大喇喇地一坐,自己拿起水壺,到了水便喝。

“你就不怕水裡下了藥,你是北蒼國的憲王,拿下你,也算是個不小的籌碼。”

聽干戈此言,元常直接擺手,“本王的腦袋不值錢,早就不知被摘了當球踢過多少次,如今脖子上頂的是烏盆,不值幾文。對此,殿下就不必操心。既然都是爽快人,何不給本王個痛快?”

干戈嗤笑,“你就認定,本王會放過元文敬麼?”

元常搖頭,一下正色起來,“事情當然不會這麼簡單,所以,本王此來,就想知道,殿下究竟要加多少籌碼。”

“北蒼的一草一木,干戈沒有興趣。元文敬要言和,那就拿出言和的誠意。”輕描淡寫,干戈把山芋又給元常扔了回去。

大帳頃刻安靜,兩個出色的男人相互凝望,似要把對方看穿。一個目光深邃,一個古井無波。二人同時伸手去拿水壺,卻又在即將拿到水壺時一同撤回手。

“你?”二人有些尷尬,不想雙方發出的疑問,又是在同一時刻。

元常無奈,嘆笑:“本王無法承諾什麼,這事看來只有讓賀蘭驄自己決定比較好,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干戈啞然,半響道:“說明白點。”

元常聳肩,“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就是問他自己唄。他若想和你走,那麼本王就勸我主放他離開,怎麼說,我主曾立下重誓,只要是賀蘭驄自己選擇離開,一定放他走。若是他選擇留下,也希望殿下有成人之美的氣量。”

“這?”干戈猶豫。

……

皇帝在驛館內焦慮不安,繞着木桌已不知轉了多少圈。元常去西戎國大營有一整天,到現在仍無消息,天子心中無底,忐忑良多。搓了搓手,皇帝晃着腦袋,“怎麼還不回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傻乎乎的人進來,拿着一隻梨子,吭哧咬了一大口,嘻笑道:“好吃,相公,你也來嚐嚐。”伸手,把梨遞到皇帝面前。

眼前似什麼閃過,皇帝一手打掉梨子,語氣急促,“賀蘭,朕不會與你一起吃!”

人當場愣住,僵直地站了片刻,頓時委屈不已,“你爲什麼不吃,味道很好,很好啊!”說着,蹲下去,要撿被打掉的梨。

皇帝攔腰把人抱住,頭蹭着他的後背,傷心地道:“賀蘭,味道再好朕也不要去吃。”皇帝哽咽着,無法與他去解釋,他們二人不能合吃一隻梨,分食梨子,意喻分離。

天將黑時,元常終於返回驛館,見到皇帝,直接搖頭。

皇帝心涼了一片,低頭,小聲道:“除了那個條件,其他他都不依,是麼?”

“是。”元常道:“也算不是。”

嗯,皇帝驚訝,搖頭,表示聽不懂。

元常長嘆一聲,“干戈改了條件,此條件只限於你二人個人恩怨,不會牽連旁人。”

“說吧,他想怎麼樣?”皇帝此刻也沒辦法,先聽元常說說干戈的意思。

“這是他的親筆信,你自己看吧。”元常自懷中拿出信函,交給皇帝,自己則躲去一邊喝茶。

干戈的信很簡單,擔心自己兄長的病情,欲帶人回西戎國醫治腦疾,待其痊癒後,由其自行決定去留,旁人不得干涉。否則,不惜兵戎相見。

捧着信箋的手有一瞬的顫抖,若是罷兵禍爲目的,這個結果再好不過。可是,天子的心痛的無以復加,就這樣放賀蘭離開麼?離開朕,誰去陪他戲耍,誰去哄他入睡,誰去爲他揉腳?

“陛下,臣已盡力。”元常幽幽地說着,心裡也不好過,這幾年,他也習慣了一天到晚傻玩傻鬧,卻把皇帝徹底改變的傻皇后。

“你先下去歇着吧,讓朕好好想想。”皇帝頹然倒在椅子上,有氣無力的說。

元常拱手,一副少有的正經相。

那天夜裡,皇帝把他的傻皇后哄睡了後,沒像往常那樣,爲他揉了腳之後就寢。皇帝熄了燈,孤零零坐在窗前,就着月光,把碧玉壺的扁壺嘴送入自己口中,苦飲至天明。只想與你牽手百年,難道真的沒有機會?

皇帝不知,同樣無法入睡的干戈,擁着黃文,仰望着九天高懸的明月,心道,天道公允,這場命運遊戲,你我都逃不掉,那就把公道還給上天。

接下來,對壘的雙方,都很平靜,好像西戎國大軍就沒有兵臨城下。漁陽城內,百姓絲毫沒有因爲城外的三十萬西戎大軍壓境而慌張,茶樓酒肆依然是食客滿座,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聲仍是不絕於耳。這,就是天子御駕親臨產生的效應。

藉着這個機會,皇帝帶着賀蘭驄,在漁陽城四處走動。曾答應他,帶他誑京城,一直不得實現,如今就在漁陽,了了他的心願罷。眼裡全是這幾天又安靜下來的人,皇帝的心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正常呼吸。這是什麼感覺,難道是即將分離的失落嗎?從不知心被撕裂是這麼的痛啊,比起那次還要痛啊!

“相公,這個送給想南好不好?”賀蘭驄拿起一隻南國女娃的布偶,叫皇帝過來看。

“好,那送給念北什麼呢?”皇帝趕忙點頭答應,同時又提醒着他,別把自己的兒子忘了。

“哦,念北啊,那就這個好了。”又拿起一個放牛娃的布偶,把兩個布偶在手中搖晃,衝皇帝微笑,示意他要付錢。

不用天子動手,寧羽一旁早把碎銀扔給了貨攤小販。

用午膳時,皇帝把一隻椒鹽蝦剝好皮,遞到賀蘭驄面前的小碟,笑問:“賀蘭,買了兩隻布偶,是不是想念北和想南了?”

聽者聞言,停箸想了想,然後點頭,“嗯,想。”

皇帝又問:“賀蘭,如果讓你到個朋友家玩些時日,你還會不會想他們?”

賀蘭驄傻傻一笑,“想啊,他們很好玩,就是會動的大布偶。”

撲哧,皇帝笑了出來,附和着他道:“是,他們就是賀蘭的大布偶。那相公再來問你,若是那個朋友不想讓你回來看念北,你會不會就留下了呢?”

“呃?”賀蘭驄不解,“爲什麼要留下,不回來看念北他們啊?”

皇帝黯然,“這個無法解釋,就是那個朋友一定要留下你,讓你在他家長此居住,可你又想念念北,那你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賀蘭驄冥思想了很久,還是不解,嘟着嘴,他說:“想念北,又不讓我回去,那我就拿尺子打他好了。”

皇帝猛地扔了筷子,把正在進膳的人緊緊抱在懷中,絲毫不在意那人滿是油漬的嘴巴,污了自己的衣衫。他說:“賀蘭,朕好開心。今天你的話,是這五年,朕聽了最爲開心的話。”這是那次宮變後,五個年頭裡,皇帝最辛酸的時刻,因爲開心,所以辛酸。

“相公,你是不是不要我啦?”傻傻的人,突然冒出這麼個問題。

皇帝一怔,下吧蹭着他的頭頂,說:“不會啊,怎麼會?全天下的人不要賀蘭,朕也不會放手。你是賀蘭,朕的賀蘭,獨一無二的賀蘭,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朕只要你。”

“嘻嘻。”懷中的人,忽然笑了。

三日後,漁陽城門打開,夾道歡迎西戎國的使節。在西戎使節隨行的一行人中,兩個身份特殊的人,走在隊伍中間。

黃文左右觀望街景,道:“和那幾年沒什麼變化?”

干戈道:“你常來麼?”

“是。”黃文低聲道:“只這幾年沒出來,過去一年來一次,這個地方我熟。可惜,那年帶回殿下後,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找不回過去。”

干戈嘆氣,道:“你想的太多,如果不想太過辛苦,就別多想了。過幾日,有你累的。”

“臣明白,臣會盡力醫治令兄的腦疾。”

北蒼皇帝下榻的驛館,西戎使者向北蒼皇帝元文敬很官方的、很模糊的,對因“誤會”而發兵,做了個簡單的解釋,並轉達女王委託其代爲向北蒼皇帝陛下致歉的意思。遞上兩國修好的國書後,使者誠懇地傳達女王邀請北蒼皇后,到本國“做客”醫病的好意。

“多謝女王陛下的盛情。”皇帝驀然道。

使者起身拱手,“哪裡,哪裡!西戎盛產藥材,陛下也是考慮當初貴國皇后延醫用藥,亦是到敝國採買,若是皇后親到敝國做客,更有利醫治調養,說不定可令貴國皇后早日康復。還請陛下莫誤會我主一番好意。”

皇帝點頭,“多謝女王好意。”

賀蘭驄被請到前面,見到干戈,有一瞬很是驚喜,很快,驚喜不見,人縮在皇帝身後。他說:“相公,很多陌生人。”

干戈一怔,陌生人,他把我當做陌生人?不解賀蘭驄爲何會如此反應,正欲上前,被人悄悄扯了下衣角。回頭一看,黃文衝他搖頭。

“賀蘭。”那邊皇帝開口,“你不是總想出去玩嗎,今天朋友來接你,去吧,開心的玩。”

癡人也有癡人的思維,賀蘭驄這時,心裡突然萌生莫名的傷感,他扁着嘴,說:“我不去了。我不想玩,我想回去,把布偶給念北和想南送回去。”

“你……”干戈呼吸一滯,他居然要回北蒼。

皇帝眼裡有熱熱的東西,圍着眼眶打轉,這是第一次,這個人主動肯回去。可是,現在不行。自己立下重誓,就一定要遵守。答應了天地祖宗,答應了賀蘭如月,就決不能反悔。聲音帶着哽咽,他說:“賀蘭,去玩玩吧,那裡景色很美。他們還會爲你醫治腦疾,這樣你就不會再做噩夢。”

干戈上前一步,微笑着,伸手去迎接,“大哥,來,干戈今日特意來接你。”

賀蘭驄漠然地,又往後縮了縮,搖頭,“我不去。干戈走了,就相公陪我玩。”

干戈閉了閉眼,沉聲道:“干戈沒走,他回來了,今日,他就是來接你走,以後,會陪着你一起玩。”

賀蘭驄呆了呆,眼神一下黯淡,皇帝知道他這是要發作,衝干戈擺手,忙把人攬到懷中安撫,“沒事,沒事,你看相公平日政務很忙是不是,讓他們替朕陪着你玩好不好?”

皇帝被推開,賀蘭驄毫無預兆地,自袖中抽出戒尺,啪啪,皇帝手臂胡亂地捱了兩下。皇帝咬牙,沒出聲,還是去拉他,結果手背上又捱了一下。一旁的干戈與黃文見此情景,不禁悄然皺眉。

“你別生氣,朕錯了,現在有朋友在,別這樣,一會回去再懲罰朕好不好?”

賀蘭驄不說話,眼睛瞪得大大,腦中一片空白,對皇帝的話充耳不聞。眼前漸漸模糊,一陣天旋地轉,人軟軟倒了下去。

“賀蘭!”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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