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場人的眸光都落在樓樾身上時,三皇子殷銘輕輕轉動着手中的酒杯,眸光涼涼的從樓樾身上滑過,卻是落在了低頭站在他身後的蘇流螢身上。
酒杯一頓,殷銘眸光轉寒——
原以爲樓樾留她在身邊只是貪圖她的姿色,沒想到她不當騎術了得,更是孤身一人下到山崖救出樓樾,確實讓人刮目相看,不可小覷。
蘇流螢並沒察覺殷銘對她的打量,也不去關心樓樾會求一個什麼恩典。第一次離慧成帝這般近,她全身緊繃,感覺呼吸都滯住了。
腰間放着樓樾賞給她的匕首,只要掏出匕首上前一步,就可以殺了這個昏君爲阿爹報仇!
耳朵裡一片轟鳴,她雙手微微顫抖,終是咬牙握緊了匕首的冰冷手柄。
“若有機會讓你見到皇上,你會怎麼做?”
鬼使神差的,就在她堪堪要拔出匕首之際,腦海裡響起樓樾冷冷的聲音。
他竟是一早就看穿她,所以……
不由自主的看向他,正迎上樓樾深邃冰寒的眸子,手一哆嗦,整個人頓時如墜冰窖。
他既然早已料到她的心思,又怎麼會眼睜睜的看着她弒君?
而且,匕首是他給的,也是他帶着她入的宴席,如果真的出意外,他以及整個王府都會受到牽連,這卻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不管怎麼說,他救過她那麼多回,她如何能恩將仇報!?
內心劇烈掙扎間,樓樾站起身向慧成帝恭敬行禮,欣長的身段擋在她與慧成帝之間,勾脣淡然一笑:“皇恩浩蕩,微臣事事順遂本無所求,只不過,因年歲漸長,家中長輩一直催促微臣納世子妃,所以——”
聞言,麗姝公主歡喜得臉上一片紅暈,拿着絹帕擋着半邊臉,一幅嬌羞無限的樣子。
與慧成帝的並肩而坐的寧貴妃,心裡一片苦澀,想到四年前自己一心想嫁給他,如今,他終是要娶別的女人爲妻了。
泄下氣來的蘇流螢,才發現後背早已膩滿冷汗,全身冷得直髮抖。
怕被人發現自己的異常,蘇流螢正準備悄悄退下,聽到樓樾的話,她心裡閃過一絲疑惑——
按着她的觀察,樓樾心裡並不中意麗姝的,他這樣的人更不會願意將就,難道……
她狐疑的擡頭去看樓樾,沒想到他也側身正看向她,眸光裡一片深邃,像無窮無盡的深淵,看得她心頭一顫。
“所以微臣向皇上求一個恩典——微臣的婚姻,由微臣自己做主!”
回頭,樓樾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的說出心中所願。
此言一出,麗姝第一個變了臉色,三皇子殷銘也是微微側目,一臉的意外。
衆人皆是驚詫樓樾的請求,只有寧貴妃眸光冰寒的看着他身後的蘇流螢,她就知道,他心裡對這個賤人從來沒有死心過,如今求這個恩典,只怕也是爲了她!
廣袖下雙手緊握成拳——只要有她在,她是決不允許這個賤人成爲世子妃!
慧成帝同樣對樓樾的決定很是意外,但他的意外不是他的請求,而是他竟是用這種方式拒絕了與麗姝的婚事。
蘇流螢不禁停下步子——
對於樓樾這個請求,一心想讓他成爲自己乘龍快婿的慧成帝會答應嗎?
心裡不悅,面上,慧成帝卻是一臉爽快的答應下來,但樓樾是他心裡認定的駙馬,豈會輕易放棄,話鋒一轉,不動聲色笑道:“朕知道你一向有主見,你既然要自己做主,可是心中已有意中人?若是有,朕親自爲你賜婚!”
寧貴妃生怕樓樾說出要娶蘇流螢的話,連忙攔在前面,嬌俏的開口。
“皇上,樓世子身份尊貴,依臣妾看,這大庸上下,也只有咱們皇家公主才能與之相配。世子爺既然要自己做主,不如讓他在咱們幾位公主中挑選一位做世子妃,陛下意下如何?”
寧貴妃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卻是將樓樾求來的恩典瞬間打破,說好聽是讓他自己做主,到最後,還是讓他娶公主,只不過,放寬條件,不再是逼着他娶麗姝,大度的讓他在慧成帝膝下成年的五位公主中任選。
寧貴妃的話正合慧成帝的心意,那裡有不答應,不由撫掌點頭,“貴妃言之有理,就這麼定了!”
聖上金口一開,再無迴旋。
衆人都豔羨的看向樓樾,從來都只有皇家選駙馬,沒有駙馬選公主的,所以,衆人都羨慕的看着樓樾,也只有他才能得到慧成帝如此厚愛。
然而,這一切看在樓樾眼裡,卻是一把沉重的枷鎖將他扣上,偏偏他還回絕不得——
皇上紆尊降貴的將公主給他挑選,若是他再推卻,抗旨不說,更是藐視皇家,那一條,都是大罪!
俊臉越發的陰鬱,眸子裡一片寒芒,樓樾撈起桌上的酒杯,朝上舉杯,“微臣謝皇上的隆恩!”
話畢,一口乾盡杯中酒。
慧成帝龍心大悅,衆人見了,更是說了無數奉承的話,一時間場內君臣同樂,其樂融融!
雖然一直低首默默無聞的站在角落,蘇流螢也感覺到來自寧貴妃的陰冷眸光。
見她看過來,寧貴妃挑着烈焰般的紅脣得意的笑着,那形容彷彿在告訴她,此生,她註定與樓樾無緣!
而一旦沒了樓樾的庇護,她要弄死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輕鬆容易。
蘇流螢心裡落滿冰雪,冬狩很快就要過去,既不能殺了慧成帝爲阿爹報仇,也不能出宮,她不得不再次回宮,再次面對狠辣的寧貴妃與可怕的於寶……
散宴回營,樓樾已有幾分醉意,蘇流螢爲他煮瞭解酒茶,端着送到他手邊時,他遲遲沒有接過,而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冷冷道:“爲何最後又不動手了?”
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蘇流螢低頭斂目,“奴婢不明白世子爺的意思。”
她當然不會承認剛纔那一瞬間對慧成帝起了殺心,更不會告訴他,正是因爲不想牽連到他,所以又放棄了……
聞言,樓樾冷冷一笑,如墨的眸子裡深沉如海,接過她手中的解酒茶喝了一口,許久,他冷冷道:“你可曾知,你父親當年並未定案,他是畏罪自盡於牢中。”
震驚擡頭,蘇流螢不敢置信的看着樓樾。
“當年,皇上接到密摺,說你父親勾結北鮮王庭,當時,證據確鑿,我父王奉旨徹查你父親一案,沒想到,案件尚未查清之前,你父親已自盡於牢房……”
時隔四年,再提當年之事,蘇流螢結痂的傷口狠狠的被扒開,再次鮮血淋漓。
“即便是自盡,也是他們逼迫的。我父親錚錚鐵骨,一輩子爲了大庸鎮守邊關幾十年,最後卻落下一個勾結外敵,通敵叛國的罪名,他如何忍受?!”
蘇流螢失控的衝樓樾嚷道。她紅了眼睛,牙齒死死咬着,雙手握拳,身子不可抑止的微微顫抖。
她永遠忘記不了父親滿身是血躺在冰冷牢房裡的可憐樣子,父親那麼開闊的一個人,若不是心中有太多的冤屈,他如何肯捨下他心愛的妻女自盡?
“你既然如此篤定你父親是被冤枉的,就找出證據證明他的清白,而不是衝動的做傻事。”
面對蘇流螢的失控,樓樾神情反而緩和下來。
他靜靜的看着她漲紅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我給你匕首,是讓你保護自己,不是讓你做傻事。你以爲,就憑你,憑一把匕首,就殺得了他嗎?”
蘇流螢心裡翻騰起巨大的波浪,她看着樓樾咬牙堅定道:“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證明我父親的清白。”
……
餘下的日子,衆人陪着慧成帝在遼闊的雲嶺獵場狩獵,箭術一流的樓樾當然要陪伴君側,回營後也時常被慧成帝留下喝酒,蘇流螢與之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
而留守狩場的宮人名單也下來了,毫無意外,蘇流螢的名字並不在名單之列。
林炎一直記着出宮那晚對蘇流螢做下的承諾,要想辦法趁着冬狩幫她出宮。
他提議,讓蘇流螢趁着沒有回宮——逃跑!
想起寧貴妃的狠毒不肯罷休,還有於寶的可怕,如今還多了一個視她爲眼中釘的麗姝公主,蘇流螢真想如林炎所說,一走了之。
可是,一想到父親,一想到樓樾那晚同她說的話,她卻猶豫了。
如果逃走,以後的生活註定是過着隱姓埋名的逃亡日子,也就是說,她再也不能以蘇流螢的身份爲父親洗涮冤屈,而父親永遠是世人口中那個通敵叛國、畏罪自盡的罪人……
這些年,她苟延殘喘拼命的活着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爲父親洗涮冤屈。
所以,無論如何,她不會逃走。
她要以蘇家之女的身份爲父親正名!
既然要留下,首先要解決的就是與於寶的對食關係。
然而,要想解開與於寶的對食,關鍵人物還是寧貴妃。
而她以後想在宮中繼續生存下去,寧貴妃也是關鍵。
那麼,能有什麼辦法化解寧貴妃對她的仇視,從而放過她?
冥思苦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蘇流螢終是主動踏進了寧貴妃的帳篷。
聽到宮人來報,正在鏡前畫妝的寧貴妃微微一愣,下一秒,她冷冷笑道:“這個賤婢,本宮不去找她,她倒是主動送上門了,倒正合本宮的心意。”
剛被傳進營帳裡,菲兒就重重一腳將蘇流螢踢倒在地,狠狠罵道:“在樓世子的帳篷裡躲了那麼久,如今倒敢出來了?!”
蘇流螢就勢跪在了寧貴妃面前,開門見山道:“奴婢今日來,是請求貴妃娘娘放過奴婢,取諦奴婢與於寶的對食……”
話未說完,寧貴妃不禁大笑起來,彷彿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得花枝亂顫。菲兒嘲諷的走上前,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冷冷笑道:“一大早上的,你個賤人發什麼瘋,說什麼癡話?”
菲兒手勁很大,扯得頭皮生痛。蘇流螢擡手捉住菲兒的手,“姐姐何不聽我把話說完?”
菲兒是寧貴妃身邊最得臉的大宮女,仗着寧貴妃的權勢在宮裡比一般的主子還威風。平時教訓人,都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見蘇流螢敢攔她的手,菲兒掄起另一隻手就要朝她臉上扇巴掌,蘇流螢已搶在巴掌落下之前,急忙道:“娘娘敢不敢與奴婢做一樁交易?”
聞言,菲兒手在半空頓住,遲疑的看着上首的寧貴妃,等着她的指示。
杏眼微睇,寧貴妃慵懶的斜靠在軟椅上,俏臉冰寒,神情間全是厭惡與不屑,冷冷道:“就憑你一個下賤的永巷宮婢,也敢同本宮談交易——你是真以爲本宮不敢殺你麼?”
眸中漫過精光,寧貴妃一眼看穿蘇流螢的心思,得意笑道:“明日就是返程回宮的日子,沒了樓世子的庇護,如今你倒知道怕了,懂得來求本宮了?!呵,本宮有沒有同你講過,只要有本宮一日在,不會讓你過一天好日子。”
說罷,嫌惡的揮手,冷冷道:“攆她出去,別污了本宮的眼睛,等回宮後再好好收拾她。”
菲兒得令,扯着蘇流螢的頭髮倒拖着她往外走,蘇流螢再顧不上其他,慌亂道:“難道娘娘忘記自己失子之痛了?娘娘不想找出真兇爲你枉死的孩兒報仇嗎?”
語畢,整個營帳都安靜下來,連菲兒都停下手中的動作,震驚的看着蘇流螢。
寧貴妃小產,是她心中最深的傷痛,連慧成帝都避諱的從不在她面前提起,身邊的宮人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勾起她的傷心事。
如今,聽到蘇流螢這樣直白的當衆說出來,不僅菲兒的臉變了色,其他幾名宮女後怕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空氣彷彿凝固。呆愣片刻,菲兒回過神來,更加用力的扯了蘇流螢的頭髮往外拖,氣狠道:“口無遮攔的賤婢,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住手!”
眼看蘇流螢就要被拖出營帳,久久沒有再出聲的寧貴妃突然開口,冰冷的聲音帶着無法抑止的恨意。
“你……有辦法幫本宮找到真兇?”
菲兒鬆開手,蘇流螢的心‘怦怦’直跳,她嚥下咽喉,艱難道:“娘娘,事在人爲,只要你相信奴婢,給奴婢一個機會,奴婢一定幫你找你害你孩兒的兇手……”
寧貴妃俏臉上覆上冰霜,一步一步走近她身邊,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想拿這個戲弄本宮,你只會死得更慘。”
知道她不會輕易的相信自己,蘇流螢白着臉顫聲道:“請娘娘信奴婢一回……只要娘娘答應不再讓奴婢對食,奴婢一定會爲娘娘找出真兇。”
陰冷的眸光久久的落在她的臉上,寧貴妃神情間一片複雜——
不得說,蘇流螢提出的條件正中她心,害她小產的真兇一日不找不出,她一日不得安生,更是將那害她孩子的人恨之入骨。
但是,面對蘇流螢,她本能的不願意去相信。但偏偏,她自己暗下里調查,卻一點結果都沒有……
良久,她收回目光,緩緩啓脣,冰冷的聲音比外面的北風還寒冽。
“給你二個月時間!新年之前,若是你找不出真兇,本宮誓必讓你生不如死!”
從寧貴妃的營帳裡出來,蘇流螢才發現自己裡面的縶衣早已被冷汗溼透,北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一直籠罩在心頭的對食陰影暫時消散,這一刻的她,心境卻是輕鬆了許多。
頭髮被菲兒抓得一團亂,頭皮還隱隱的痛着。幸好這個時辰樓樾陪着慧成帝狩獵還沒回來,不然就得起疑了。
蘇流螢一面想一面往營帳走,沒想到簾子掀開,樓樾今日竟然早早回來了,正在書桌前正襟危坐,聽到響動,轉過頭來,正對上蓬頭垢面的她。
來不及躲閃,蘇流螢頂着一頭糟亂的頭髮呆傻般站在門口,樓樾見了,好看的眉毛不自覺的擰緊,一言不發,卻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蘇流螢最怕被他這樣盯着,直教她渾身不自在,正要逃回小隔間後面拾掇好再出來,耳邊傳來樓樾冷冷的聲音:“泡茶!”
無法,蘇流螢不敢遲疑,折身去了茶水間,泡好茶送到書案前。
“於寶乾的?還是秀兒娟兒?”樓樾頭也不擡,冷冷問道。
蘇流螢呆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連忙道:“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自己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誰信!
樓樾擡頭睥了她一眼,接過茶喝了一口,悶聲道:“絹帕呢?”
蘇流螢又怔了怔,不自然的將耳邊的亂髮攏往耳後,囁嚅道:“奴婢……扔了!”
她知道樓樾說的是那件素靜的白色絹帕。
絹帕她並沒扔,洗乾淨上面的血漬收了起來。
既然以後與他再無交集,也無需再將自己的東西留在他身邊,那怕只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絹帕……
握茶杯的手微微一滯,樓樾形容恢復一往的冷漠疏離,冷冷道:“扔了好!”
見他再不言語,蘇流螢收拾好茶杯默默退下,先將自己拾掇好,開始收拾回宮的行李。
明天一早就拔營回宮,這裡將是她呆的最後一晚。
很快就收拾好一切,蘇流螢默默的坐在小牀邊,看着四周,心裡驀然生出了一絲惆悵。
不知不覺,竟在樓樾的營帳裡呆了一個多月,如今馬上要離開,心裡多少有些留戀不捨。
她在他身邊伺候,除了端茶遞水,打掃營帳,其他很多事務,他都自已做好。
知道她難爲情,從不讓她伺候他沐浴。夜裡起牀喝茶也不叫醒她。有時她做錯什麼,他也不多加苛責……
雖然他常年冷着臉,像座冰山似的不易近人,但不可否認,他卻是一個寬容大度的主子。
外間,樓樾放下手中的書卷,默默看向隔間。
南山從外面進來,神情肅穆道:“爺,已查到那日在山崖邊放暗夾之人……”
“去查查她剛纔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
打斷他的話,樓樾冷冷吩咐道。
南山聞言,愣了一下,遲疑道:“爺都不好奇那人幕後的主子是誰嗎?”
樓樾面容冰冷,神情間一片瞭然,“還用說嗎?我自然知道是誰。將那放暗夾之人好好留着悄悄帶回去。”
明明是生死攸關的事,南山沒想到他一點都不放心,反而關心蘇流螢出營見了誰。
再想說什麼,他終是嚥下,領命出去了。
不到半個時辰,南山返回營帳,悄悄向樓樾稟告了蘇流螢去見了寧貴妃一事。
得知她竟是主動去見了寧貴妃,樓樾心裡一片狐疑,蹙眉道:“可查清她與寧貴妃說了什麼?”
面上露出爲難的神情,南山悶聲道:“這個倒是沒查到。貴妃娘娘身邊的人嘴巴都很緊,什麼都探不到。”
聞言,樓樾細細思索蘇流螢回來的神情,倒是比平時輕鬆了不少,不由心裡越發的疑惑,但一時也想不出她主動見寧貴妃是爲了什麼。
隔間裡,蘇流螢並不知道樓樾已知道了她方纔去見寧貴妃的事。其他東西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供桌上阿爹的骨灰罐子。
看着供桌上的青瓷玉罐,她心裡揪着痛,雙眸凝上淚花,虔誠的跪下,痛心道:“阿爹,又得委屈你了……”
終是揭開蓋子,重新換成竹筒帶在身邊……
弄好一切,蘇流螢拿着棉巾重新洗把臉,神色如常的出來,營帳裡已不見樓樾的身影,看時辰,應該是去主營陪慧成帝用午膳去了。
蘇流螢簡單去廚房吃了點東西,回營後開始替樓樾收拾行李。
先將樓樾的書籍一類整理好,再整理他的衣物。
她坐在小杌上,一件件認真疊着案上的衣物,每一件都疊得特別仔細,一絲皺摺都小心的撫平,再用包裹包起來……
樓樾回營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半側着身子背對着他坐着,耳畔垂下一小縷柔軟的頭髮,細長如玉的脖子嬌柔美好,手中有條不紊的忙碌着,竟沒發現有人站在門口看了她半天。
雖然她在身邊伺候自己一個多月,見慣了她做婢女的樣子,但留存在樓樾腦海裡的,一直是四年前雲夢臺上那個一身紅裙,歡快跳着胡旋舞的美麗姑娘。
即使如今她卑賤如泥,在他的心底,她永遠是蘇家那個快樂活潑的大小姐。不似一般名門閨秀拘謹害羞,她熱情張揚卻不跋扈,就像冬日裡開得最絢爛的紅梅,時刻吸引着他的目光……
所以,陡然見到她如此寧靜嫺淑的樣子,樓樾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几不可聞的微微顫了顫——形容女子的美好,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莫不過如此。
驀然,他心裡對未來世子妃有了設想——
他樓樾的世子妃,就得是這樣的女子!
不知過了多久,等蘇流螢將所有衣物都整理完畢,正想舒服的伸個懶腰時,側頭卻是看到了門口的樓樾,頓時嚇了一跳,擡高的手尷尬收回,紅着臉迎上去,小聲道:“奴婢該死,竟……竟不知世子爺回來了……”
被她發現,樓樾比她更尷尬,所以俊臉越發的黑了,看在蘇流螢的眼裡,卻是以爲他生氣動怒了,嚇得越發的不敢擡頭。
所幸,樓樾只是回營換新衣裳又出去了,蘇流螢舒了口氣,默默坐在隔間後面想着回宮後的事。
她主動拿找出真兇與寧貴妃做交易,一是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希望藉着查案的由頭,可以在宮裡隨意走動,這樣,她就可以去到許多地方,譬如宮裡放置檔案密宗的龍圖閣……
但一想到寧貴妃給她的二個月限期,蘇流螢有點頭痛——
在寧貴妃一手遮天的大庸後宮裡,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害了她腹中孩子的,只怕此人不簡單。
蘇流螢將後宮裡的幾位高位分的妃子在心裡一一思索,再想到寧貴妃小產一事,一點線索也沒有,而且慧成帝已定了於福的罪。也就是說,她若要翻案,只得找出最有力的證據才行……
越想越頭痛,正在此時,門簾掀開,蘇流螢以爲是樓樾回來了,連忙迎出去,卻是南山提着一個包裹走進來。
他將包裹拿給蘇流螢,道:“這是爺賞你的。”
蘇流螢有點吃驚,等南山走後,打開包裹一看,不由怔愣住了——
包裹裡放着一件純白如雪的白狐披風,觸手柔軟順滑,光澤亮麗,最難得的卻是,整張披風,沒有一絲雜色,毛色純淨無比,十分難得。
如果沒記錯,這張狐皮是樓樾親手獵獲的。蘇流螢記得當時他帶回來時,很多人都吃驚不已,狐類本就靈敏難獵,像這種通體雪白的更是罕有,所以,當時麗姝公主就嚷着讓樓樾將狐皮送給她。
後來沒見過樓樾將它帶回營帳,蘇流螢還以爲他將它送給了麗姝公主,沒想到,他竟是將它送到司衣局,做成披風賞給了自己……
這樣的賞賜太過珍貴,蘇流螢那裡敢要,等到傍晚樓樾回來時,她思索良久,終是抱着披風來到他的面前,輕聲道:“多謝世子爺的賞賜,只是,這披風太過珍貴,不是奴婢這樣的身份可以用的,所以……”
“不喜歡就扔了!”
話未說出口,已被樓樾打斷。
“世子爺恕罪,奴婢不是不喜歡……”
見樓樾誤會,蘇流螢心裡不由慌了。“只是……奴婢身份卑賤,這樣珍貴的東西在奴婢這裡也是暴殄天物,不如送與……”
其實,在收到披風時,她心裡有一剎那的驚喜。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與寧貴妃達成協議,讓她暫時不再爲難自己。若是再讓一件披風惹怒麗姝公主,只怕以後在宮裡的日子也寸步難行。
樓樾如何不明白她心中所慮。他擡眸看着她,冷聲道:“本世子的東西,想給誰就給誰。就算你不要,我也不會再給其他人,大不了扔火盆裡燒了。”
說罷,伸手來拿蘇流螢面前的披風,做勢要將它扔進面前的火盆裡,嚇得蘇流螢一把抱住,迭聲道:“奴婢要的……奴婢要!”
看着她着急的樣子,樓樾嘴角幾不可聞的微微勾起,心情瞬間舒暢不少。
明日就要拔營回京。晚上,慧成帝在主營裡設宴,樓樾帶着南山去了,蘇流螢一人獨自守在營帳裡。
想着樓樾宴席間不可避免要喝酒,蘇流螢提前熬好醒酒湯溫在紅泥小爐上,等他回來喝。
突然,門簾掀開,粗糲的北風灌進來,蘇流螢回頭去看,卻是林炎提着一個紅漆小食盒站在門口朝她訕然笑着。
“林炎,你怎麼來了?”
蘇流螢迎上去,又問道:“這麼晚你來這裡,可是有什麼事?”
林炎面容一滯,遲疑片刻終是踏步進來,打開手中的食盒,端出裡面一碟紅豆糕,笑道:“知道你喜歡吃紅豆糕,特意給你帶了一碟過來。”
青瓷小碟裡,裝着四塊晶瑩剔透的紅豆糕,厚薄適中的糕體做成葉子狀,半透明的凝膏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裡面的紅豆餡兒,精緻又誘人。
蘇流螢素來不喜甜食,但卻獨獨喜歡香糯清甜的紅豆糕。
忍不住嚥了下嚥喉,林炎將筷子遞到她手裡,蘇流螢遲疑片刻,終是挾起一塊放進嘴裡。
甜糯的味道融化在嘴裡的滋味,讓人精神一振!
吃完一塊,蘇流螢舔舔舌頭,隨口道:“這個紅豆糕做得很地道。之前我在廚房怎麼沒見着御膳房今天有做這個。”
林炎神情一滯,不覺紅了臉,“是我特意託人給你做的……”
原以爲上次她拒絕林炎逃跑的提議他會氣惱自己,沒想到他不但不生氣,還特意給自己帶來了好吃的紅豆糕,頓時,之前的擔憂放下,她將碟子遞到林炎面前,笑道:“你也嘗一塊吧。”
林炎推辭道:“攏共才四小塊,還是留着你吃吧。”
看着她又吃下一塊,林炎終是遲疑着開口道:“你……真的決定回宮去?”
聞言,蘇流螢神情不覺變得凝重——
她想告訴他自己與寧貴妃之間做的交易,以免他再擔心自己進宮會受苦。但另一邊,她想着此事幹系重大,她不想連累到他。
正在猶豫間,頭腦突然一陣暈眩,一陣天眩地轉間,她竟是失去知覺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半個時辰以後。
頭痛的睜開眼,蘇流螢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四周的空氣格外的稀疏混濁。她半天回不過神來,自己明明好好的,怎麼轉眼就暈倒了?
她伸手四處摸索,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木箱裡,頓時徹底慌亂起來——
是誰將自己困在這裡的?難道——
心裡有亮光劃過,想起林炎給自己送的紅豆糕,她瞬間明白過來。
正在此時,外面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熟悉的聲音隔着木箱輕聲道:“小滿,可是醒了?別怕,是我。我沒有惡意,只是不想看着你再進宮受苦,我……我一定要帶你出宮……”
果然是這樣!
蘇流螢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五味雜陳。她沒想到林炎性格執拗如斯,完全不顧自己的意思,把自己弄走。更加沒想到的是,他竟有如此大的膽子。
若是被人發現,她和他都完了!
想到這裡,蘇流螢吐出心中的濁氣,趁着還沒被人發現,她平心靜氣的勸道:“林炎,你放心,我已同寧貴妃談好協議,只要我幫她找到謀害她小產的兇手,她不會再爲難我,更不會再強迫我與於寶對食……我若是這樣離開,一輩子都只能偷偷摸摸的活着,我不想這樣……”
聞言,林炎微微一怔,仍然不死心道:“寧貴妃一案,一點線索都沒有,你拿什麼去找真兇?你好不容易抽中籤出宮,若是再回去,哪裡還有機會出來?這樣的好機會不是時時有的……”
林炎還在說服蘇流螢逃走,可是,她卻在聽到‘抽中籤’三個字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當初幫她出宮的就林炎,但直到這一刻,她才恍悟,幫自己出宮的人並不是他!
若是他,他不會不知道,她並沒有抽中籤。
心思百轉千回間,心口一陣窒悶——
難道,又是樓樾幫的她!?
也是,也只有樓樾這樣的身份,才能讓於泰聽命如他。而林炎這樣的小太醫,只怕身爲********的於泰並不會放在眼裡,更不會爲了他而去冒險得罪寧貴妃……
原以爲經過上次還債後,自己不再欠他什麼。原來,自己欠他的,早已數不清、也還不清了……
蘇流螢驀然有流淚的衝動,她突然很想衝到樓樾面前問他一句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樣幫她,爲什麼要在全世界都拋棄她時,偏偏是他一次一次的給予她希望和溫暖……
“林炎,放我出去!”
一想到樓樾誤會她逃跑了,她心裡頓時焦慮起來,不管不顧的坐起身,雙手拍打着箱壁,並用頭去撞頭頂的箱板。
聽到響動,林炎怕她傷到自己,只得打開箱蓋。
陡然見到光亮重獲自由,蘇流螢爬起身就往外走,被林炎一把扯住。
“我已在京郊爲你備好莊院,以後你就住在那裡……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讓你衣食無憂的好好生活……”
林炎見她要走,心裡生出無數的慌亂,再也顧不得羞怯,將心裡的話和打算都說了出來,企圖留下她。
腳下步子滯住,蘇流螢不敢置信的回頭看着一臉通紅的林炎,嘴脣哆嗦半天才艱難說道:“你……你……你是想讓我當你的私妾嗎?”
一輩子不見光,躲在小小的莊園裡,一輩子只面對他一人,沒有名分,什麼都沒有。說得好聽是私妾,其實就像臠寵一樣,依附着他卑賤的活着。
看着她眼神裡無法遮掩的失望,林炎臉色變白,腦子裡一片嗡鳴——
他太喜歡面前的女子了,從遇見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被她吸引。
他曾多次向父親提過想辦法把她弄出宮,再娶她進門,可是,遭到了父親狠厲的斥責,讓他死了這條心,林家永遠都不可能讓一個永巷的宮女進門做兒媳。
林炎無法,他只能想出這個法子將她留在身邊。
慌亂不堪下,他一把將蘇流螢抱進懷裡,喘着粗氣道:“你放心,等我們有了孩子,我一定會讓你堂堂正正的過門……我答應你不再娶其他女人,只有你一個……”
認識林炎至今,蘇流螢從沒像現在這般對他失望過,她用盡全身力氣掙脫他的懷抱,痛心疾首道:“林炎,你可問過我願意接受你這樣的安排?你體會過我心裡的感受嗎?你憑什麼一廂情願的替我的人生做主!”
說到最後,蘇流螢全身氣得發抖,再也不想和他多說一句,奪門而出。
然而,剛走出營帳幾步,前路被人攔住,她惶然擡頭,攔住她出路的卻是一臉得意的麗姝公主。
蘇流螢瞬間失了神色,而跟着追出來的林炎也大驚失色。
寒冽北風中,麗姝公主的話震得人心驚肉跳——
“賤婢,從他那日幫你看診,本公主就知道你們倆之間有姦情。果然,守了這麼久,還是讓我逮住了。”
看着震驚呆住的兩人,麗姝公主臉上的得色越發的明顯,一揮手,讓手下的宮人上前抓了兩人,滿意笑道:“將姦夫****送到樓哥哥面前,讓他親眼看看,他一心想護住的婢女是怎樣的下賤不堪!”
全身如墜冰窖瑟瑟發抖,蘇流螢來不及說一句話,嘴巴已被堵上,被人押着往樓樾的營帳去了……
彼時,樓樾已從主營散席回來。
營帳裡空蕩蕩,不見蘇流螢的身影,南山將營帳裡裡外外都找遍了,都沒見到她人。
想着白日裡她去了寧貴妃的營帳,樓樾微微擰眉毛,正準備讓南山去寧貴妃的營帳裡探探,正在此時,營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門簾掀開,卻是麗姝冒夜進來,後面還押解着兩人。
只是一眼,樓樾就看到了蘇流螢,好看的眉頭不自覺的蹙起。
待看清與她一起被押的林炎時,深邃如墨的眸子裡閃過冷芒。他緩緩從暖榻上坐起身子,冷冷看着突然闖進來的麗姝公主。
“不知四公主冒夜駕臨有何貴幹?”
麗姝親自上前將蘇流螢往樓樾面前一推,痛心疾首道:“樓哥哥,這個賤婢與她的情郎私通,被我抓了個正着……”
聞言,蘇流螢慌亂而絕望——
這樣的事,要如何辯解?何況,她確實在半夜與林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只怕,沒人會相信她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