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帝王家事,博古通今的他豈會不知道其中的兇險,這從龍之功自然是富貴無比,但是古往今來,能善始善終的權臣少之又少,周公、王莽也只在一線之間的差別,說實話,對於南洋體系義無反顧、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奉旨北上,他多少有些看不明白。
這可不代表他對於這件事情毫無興趣,恰恰相反,李中堂不是沒有想過在帝后之後做出選擇,只是做出這樣的選擇實在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尤其是現在的他,他的身後可不僅僅是自己的官位,而是整個龐大無比、體系內兵馬多大幾十萬之衆的淮軍。
最初時分,李中堂那是把寶押在了醇親王奕譞的身上,這其實是一招妙棋,周馥等人仔細分析後,無論是太后繼續垂簾聽政,對於這位皇帝的老爹,那也只是一個結果,那就是水漲船高的權勢……
只是,局勢的發展卻讓他大跌眼界,原本的情況倒也還算正常,但是自從刺殺案之後,醇親王奕譞這樣的強勢人物也顯然靠邊站了,他一下子就感到完全沒法把握局勢,若是全面倒向慈寧宮,一是對於慈寧宮所支持的親貴體制,他還是有很有看法的。
加上這秦烈風搞了個什麼督撫密約,他看了之後也是覺得難以拒絕,可以說,這是天下督撫支持小皇帝奪權要求的回報,一旦落實,他這個天下督撫之首,可以說是真正成爲了權傾朝野的大人物。
不過。消息傳來,這秦烈風的舉動還真是無比大膽,而且能量巨大,運河上源源不斷的船隻一路向北。負責探查津門碼頭的軍官回報,這幾日北上的船隻,浩浩蕩蕩至少有七八十條,保守估計,至少有五千以上的兵力北去。
而現在獲得的最新消息,廊坊那邊一直兵馬已經向北直入通州城,通州當日據說發生了劇烈的衝突。不過沖突爆發的也快,平息的更快,這秦烈風的大膽行動,讓李中堂也是大呼看不懂,就算是奉旨北上,但是現在這舉動幾乎形同叛亂。
而這一次的軍議,除了招來了資深幕僚周馥、楊士驤外,更是提前讓周馥叫來了淮軍中另一個智囊級的人物、現任山東布政使的薛福成。而淮軍中將領更是濟濟一堂,他親自調鼎字軍提督潘鼎新來指揮直隸淮軍,而淮軍中的悍將李世鴻、張文宣也被他點名前來參加議事。
潘鼎新在中法越北戰事中頗受詬病。不過他本人算起來也是淮軍中老成的將領,而且資歷足夠深厚,一旦有戰事,這統領之職倒是需要他這樣的人物。
而張文宣是淮軍新銳中知名的勇將,素有練兵有法、勤政愛兵之名,而李世鴻則是軍中老將,中法之戰中,跟隨吳長慶在越北作戰,身先士卒領兵突入過法軍敵陣,在整個淮軍幾萬兵馬中算的上的表現搶眼的一支。
楊士驤把通州之事一通報。在座的除了事先知曉的李中堂和周馥外,其他人都不免表情奇怪……這還是堂堂大清王朝的京畿重地嘛?這兩廣總督秦鎧還真是膽比天大、行事更無所顧忌,這種事情,放在大清朝任何一個時期,都足夠定個謀逆的罪名,吵架滅九族都是輕的。
就算是按照中堂說的。這位秦總督似乎手上有朝廷的密旨,是鐵了心去北京趟渾水的,只是這樣的行動,用一個詞來形容,無疑就是“出格”二字!
至於中堂大人爲何會允許粵軍從津門而入,這顯然不是今天討論的議題,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去提這檔子事情,今天中堂大人召集衆人,說的也很明白,只有一個議題,不管這秦鎧想幹嘛、會怎麼敢幹,現在拱衛京師的淮軍應該幹些什麼事情纔是重點!
楊士驤話音剛落,潘鼎新第一開口說話了,幾年前他在越北吃的大敗仗,這位秦總督可也在越北督辦護國?軍,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一場打的鼎字軍崩潰的夜襲,是秦鎧搞的小花招,而他的覆滅,卻正是秦鎧崛起的大機會。
事後,吳長慶到了越北也是慘淡經營,不過,結果可比他好得多,至少越北的軍功,最後淮軍還是分到了好大一塊蛋糕,所以他對於這位秦總督可是大有意見,援了慶字軍卻沒給他鼎字軍撈到任何好處。
這一次,這位秦總督還真會鬧騰,竟然鬧到了淮軍的一畝三分地上了,雖然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考慮的,不過既然要衆人商議,自己不放就先開一炮,“大人,粵軍這千里發兵可謂是犯的兵家大忌,絕對是魯莽之舉,京師那邊十幾萬八旗軍,他們這幾千人馬那說得上話,遲早要被排擠出來,我看這秦鎧出的可是昏招!”
周馥聽這位軍中大佬說話還真是輕飄,心中卻有些看不起這位鼎字軍的大佬,這秦鎧起於微末,幾年間就成就了偌大的基業,現在雖然未必說得上與淮軍分庭抗禮,但是,他可是明白人,淮軍體系在這次的帝黨之爭中,能撈到的好處實在有限,而且還牽扯着太后遇刺案,若真是後黨獲勝,這好日子還真有些到頭的味道。
但若是帝黨獲勝,到時候要爭奪中樞權力之時,恐怕就要落在這南洋之後啦,雖然不知道這秦烈風有些什麼手段,但依着他的看法,絕對不會是像潘鼎新所言的魯莽之舉,想到這裡,他開口提醒道:“潘提督,這秦鎧雖然善於弄險,但是每一次都是留有後手的,切不可輕視啊!”
潘鼎新嘿嘿一笑,“周巡撫,若是在南方,要對付這秦鎧的新軍,我到是不敢輕言把握。只是,現在可是在直隸,咱們的淮軍的地盤上,若是要對付這粵軍幾千兵馬。就是困也能把他們困死啊,我們在固安、永清各有3營練軍,東安、武清各有2營練軍,只要固守城池,粵軍就沒了退路,在我們的重重包圍之中,而運河之上。讓水師堵住津門,難道他們能插翅飛出去?而且,三日之內,就能從保定府、天津府、河間府調集至少兩萬兵馬!”
潘鼎新的分析倒也是十分在理,現在秦鎧的粵軍無疑是孤身犯險,若真是在直隸土地上有一番戰事,這後勤補給就是大問題,要知道。淮軍拱衛京畿的那可是有70個營以上的兵力,分佈各處州府。
這時候,李中堂開口說話了。“琴軒(潘鼎新字)所言,我看從軍略而言,十分的妥帖,只是,此番秦鎧奉有密旨,若是真讓他賭對了,我看到時候可就只能任他進退了,恐怕誰也背不起這謀逆的罪名吧……到時候,恐怕這中樞的權柄盡入他手!”
李中堂話音一落,下面這些幕僚、將軍這才聽明白中堂大人真正擔心的事情。那就是南洋要壓北洋一頭啦,幾個軍將對這種事情並不在行,只能乾瞪眼聽其他人的意見,而首席幕僚周馥卻在低頭沉思,並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李中堂轉頭看了看旁邊正在捋須品茶的山東布政使的薛福成,薛福成做了李中堂十年的執筆官。可謂是他早年的心腹,而且善謀略,已臨機斷事見長,這些年早也是淮軍中坐鎮一方的大佬,不過他潛心於研究洋務革新,在山東頗有作爲,卻並不經常出入淮軍大本營。
五年前,薛福成在研究英國海軍後,提出了自己的對清帝國海軍發展的展望,向李中堂呈上了《酌議北洋海防水師章程》,提出了對未來北洋海軍的構想,而之後中法戰爭更是應證了這位北洋智囊超前的眼光,現在北洋水師發展構思,幾乎完全就是依照薛福成當年的構想進行的。所以,在大事情上,李中堂還是非常願意聽聽這位當年執筆官的意見。
薛福成見李中堂諮詢自己的意見,他其實心中早有方案,只是他對這個兩廣總督秦鎧實在是瞭解不多,所以並未先開口,而是聽聽其他人的想法,不過聽下來,倒是讓他頗感意外,周馥對這個秦總督顯然評價甚高,而軍隊上似乎又與粵軍頗有些衝突……
他朝着在座的幾位拱拱手,笑道:“中堂大人想必早有想法,那我就拋磚引玉,先說說我的看法吧……其實,我覺得,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取決於兩點,一是這位秦總督是不是犯傻了?二是北京城裡的親貴們有沒有給這位秦總督機會!”
這話一出,幾個軍將倒是一頭霧水,但是李中堂、周馥和楊士驤已經是頻頻點頭了,李中堂這會兒倒是神情忽然輕鬆了許多,點頭讚許道:“薛叔耘說話還是這般的切中要點,我看着秦烈風犯傻那是決計不會的,但是這北京城裡的事情,他秦烈風難道會神算嘛?”
幾人都是微微一笑,這北京城裡是個什麼地方,親貴勳戚多如牛毛,路邊吃碗5個銅板的熱茶都能碰到幾個黃帶子,你可別小看了這些黃帶子、紅帶子,說白了,他們纔是構築這個大清頂層權力集團的基礎元素,沒有這跟帶子,誰也擠不進那個帝國的中樞。
薛福成呵呵一笑,“中堂大人,這正是我奇怪之處,這秦鎧有多大的把握,敢把這兩廣和他這幾年打下的基業一股腦的賭在這京師的渾水了……若是賭錯了,恐怕真得演變成一場新的內亂,但是……我怕只怕……”
說道這裡,薛福成打住了話頭,他未說,但是衆人都聽得明白他的意思,怕只怕這位秦總督真會神機妙算,這莽莽撞撞的行動倒是後若是真的成事了,就算擠不進北京城那個親貴的圈子裡,但是在封疆大吏的圈子裡,恐怕很快就會壓北洋一頭。
李中堂聽到明白,這其中的疑問,他早就有了,不過聽薛福成一說,看來這位自己的智囊到是跟自己想一塊去了,“叔耘,那依你看來,這秦鎧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我若是這秦鎧,決計不會如此行事。但若是真的這麼做了,沒有七八成的把握,那是絕對下不了決心的……恐怕北京城裡的局面,那秦鎧還真的能料到些什麼!中堂大人。你不是說他奉了密旨嘛,這應該是個關竅的地方,我料想,此番北京反對太后的人絕對不僅僅是翁同龢這些人吧!”
薛福成說道這裡,並沒有指名道姓的說道什麼大人物,不過在座的卻全都聽得明明白白,翁同龢這批人靠的就是一張嘴、一支筆。他們這麼着就想要成事,手握大清最龐大武裝體系的淮軍肯定會笑歪嘴巴,所以曾經手握重權的醇親王就是個關鍵了。
在他們看來,恐怕這秦鎧跟醇親王早就勾搭上了,否則那個封疆大吏敢把自己一家一檔都押在這不靠譜的帝后之爭上呢……想清楚這點,衆人自然明白薛福成說的意思,恐怕這次這秦鎧成事的概率還是極大的,那淮軍的利益呢?
李中堂點點頭。顯然也是認可了薛福成的判斷,“叔耘,依着你看。我們該如何行事!”
薛福成擡眼看了看已經兩鬢斑白李中堂,這位中堂大人那,見識那是有的,能力那也是有的,只是這淮軍家大業大的,到現在這時候,就算是他有心一搏,恐怕上上下下也都要一致反對,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淮軍坐擁天下的實權二十餘載。豈是想放棄就能放棄的!
所以嘛,今天把自己都叫來,顯然是要謀劃箇中庸之法,想到這裡,他拱拱手說道:“大人,我以爲。行事的方略不外乎一句話——左右開弓、雙管齊下,潘將軍的軍略就是咱們最有力的右手,而左手嘛,我們和秦鎧不是有一份密約嘛,若是把這消息恰當的時候透給醇親王……”
正在這時候,總督衙門的議事廳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李中堂的臉色立刻就嚴肅了起來,他已經下令過,不是十萬火急的消息,不得干擾這次軍議!
片刻之後,一封長長的電報送到了他的案頭,他看了兩眼,眉頭立刻就深鎖起來,擡頭看了看薛福成,“叔耘,這秦鎧還真有些神機妙算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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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堂議論秦鎧的時候,這位秦大總督已經督師上了廊坊的碼頭,在向前的水道,就要通過北京南面的幾個要塞,若是軍艦開道的話,他可不怕那些頗爲老舊的要塞,但是這次小火輪上根本沒安裝火炮,這麼着硬衝,那可是個愚蠢的行爲。
所以,廊坊成了進入京師必須的跳板,而經營了一年多的廊坊陸師學堂就是這次成事的一個關鍵因素,進了陸師學堂,這裡的校場上早就密密麻麻擠滿了這次遠征軍的士兵,秦鎧的出現,無疑讓士兵和軍官們大爲興奮。
這次的作戰任務,雖然到現在爲止都沒有正式公佈,不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緊張氣氛,士兵軍官從廣州登上貨船後,就被傳達了死命令,不得喧譁、不得上船甲板、不得隨意討論,除了前天深夜裡從大船換到小船上,軍官、士兵們甚至都沒有上過船甲板!
等到了廊坊,立刻就開始在這裡完成換裝,每個士兵配發7天口糧、全負重的彈藥基數,每個營配12匹馱馬用於營中6門迫擊炮和彈藥的運輸,而就在出發先,總督大人竟然出現在校場,這支彙集南洋陸師精銳中精銳的軍隊中,可不乏秦鎧的學生,一時間秦鎧不斷的和隊伍中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打起來了招呼。
而隊伍之中,有那資格叫一聲“教官”的軍官,一個個都叫得特別響亮,這可是體系內最讓人炫目的資本……
秦鎧倒是不斷的回以軍禮,還不是的說上一兩句,這校場內短短的100米,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鐘,等走到校場前面那個剛剛搭建起來的木臺上時,校場內近6000名士兵全然鴉雀無聲,他們都知道,連總督大人都親自來了,下面可就是大戲上演了!
秦鎧站在這簡陋的臺子上,臉色非常的嚴肅,不過心底的熱血卻快要沸騰了,一路走來,從福建城外偶遇何興,到現在坐擁數萬虎賁,這一次的行動,其實有些超出他的預料,事情的發展也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在進行,這結果如何,他甚至都感到有些迷茫。
不過,這座下威武的6000虎賁,纔是自己在這時代安身立命的根本,無數次的歷史證明,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一次,自己也要親自驗證了這條真理……說道進入北京城,說起來,在中國歷史上可從來沒有發生過自己今天要乾的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