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昨夜毫無疑問地又一次失眠了。
三更天的時候他孤自躺在榻上,盯着頭頂黑漆牀樑,回憶着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幕,他根本睡不着
十七索性坐起身,愣神地捧着掌心的撥浪鼓,心裡只覺像是有蟲蟻噬咬,瘙癢難耐的厲害。
像今日這樣猝不及防地見着了惜兒,十七無疑是震撼極大。
他到了此時還不託人把這撥浪鼓送回去,心中自然是帶了一絲希望,想要親自送回去。
十七想去公主府一趟,從慶功宴結束過便開始想了。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分不清,他是想借機再看看惜兒,還只是爲了去看看她……
可是她會願意讓他進門嗎?
十七心裡七上八下,他幾乎是坐立難安。
“我若是爲了還這個回去,她大概也是不會趕的吧……”
這個念頭給了十七十足的衝動和膽量,他一個激靈自榻上翻身下地,草草穿好了衣裳,便連夜衝出了自己的將軍府。
十七到達錦繡閣的時候,天還是黑的。他知曉這個時辰她和惜兒定然都正歇着,便也沒想打擾,便又去官道外晃了一圈。
原本過了卯時他便可以登門拜訪了,只不曾想,自個兒在外面轉了大半天,竟又徒然生了一絲膽怯。這樣躊躇了許久,最後等那十七真正在錦繡閣前站定,已經接近晌午。
侍衛進去通傳不過一盞茶的時候不到,可就在這麼短短的時間內,十七來回踱步,時不時擡頭望一眼錦繡閣的匾額,不斷捏緊手裡的撥浪鼓,竟是有了一種度秒如年的錯覺。
直到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從裡面傳來,十七心中一緊,胸口再度隱隱發熱。他飛快地擡眸,果然瞧見不遠處,趙清顏在幾個丫鬟的扶持簇擁下,步伐款款地緩緩走了出來。
十七眸光火熱,不受控制地直直盯住趙清顏看。
又是三年未見,但是她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趙清顏今日待在府中,故而未施粉黛。見那烏絲如雲,柔順垂落,亦無任何配飾點綴。一席素雅煙紋碧霞羅裙,襯得她腰身纖細,依舊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便是這樣一個淡雅似仙的女子,是他在心中苦苦惦念了這麼多年的人兒,
自他十九歲,還是公主府下奴時的那驚鴻一瞥,直到十七現在,封侯拜將,可以算得上已是手握重權,他依舊深深喜愛,喜愛進了骨子裡的人兒。
十七看怔,竟是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因何而來。
十七忘記了說話,一羣下人默默站在主子身後,面面相覷。
氣氛安靜到有些怪異。
最後倒是那趙清顏蹙眉,擡眸緩緩落在了十七身上。
她目光晦澀地看了一會兒。下一刻,嘴邊竟是忽然扯出了一絲淺笑。
“本宮聽說那日惜兒亂跑,是將軍把她送回來了,這事兒本宮原本就想登門拜謝,沒想到倒是將軍先上門來了。”
見面前這女人見着他沒有半分不耐或是冷然,反倒是突然朝自己笑了下,這是十七先前完全未有預料,甚至是想都不敢想的!
十七霎時間有些傻住,他喉間發澀,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到底到底說了什麼。
直到趙清顏微微擡高了嗓音,將方纔的話又原原本本重複了一次,又彎下腰來,將藏在自己身後的小丫頭往前推了下。
十七一愣,這纔將視線慢慢移向趙清顏的腳邊。
方纔他沒有注意,現下這麼定睛一瞧,才發現原來小惜兒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偷偷躲在趙清顏的背後。
此時這小丫頭雙手緊緊攥着自己母親的一片裙角,怯怯地只敢露出半個小腦袋,一雙明眸晶瑩似水,正一眨不眨地仰面打量着他。
早在昨日見到這丫頭時,十七便隱隱覺得她對於他來說有一些不一樣。卻未曾想過這丫頭竟就是當年趙清顏經歷了九死一生,生下的那個女嬰。
這個惜兒是她的女兒,同時也是他的……
十七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趙清顏身後的惜兒。腦海有萬千思緒起伏涌動,他眸光發熱,盯住惜兒幼嫩的小臉,竟是捨不得移開了。
許是他的目光過於熱切,有些嚇住了膽小的惜兒。她小身板微微一縮,咬住嬌嫩的脣兒,整個人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似的,再次藏去了趙清顏背後。
“惜兒,本宮從前是如何教你的?要懂禮貌,快些出來同將軍道謝。”
見那趙清顏黛眉一顰,似是要將害羞的小傢伙硬生生扯去他的面前。十七心下不忍,啞着嗓子輕聲開口:“別……別嚇着她了。她安全回來了便好,我不需要她同我道謝……”
他是她的生父,他照顧她,本就是理所應當,何來道謝一說?
只不過這件事,這小丫頭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在她眼底,他估計只是一個讓她覺得害怕的陌生人,她根本就不認識他,更不要提有朝一日會知曉這一層關係了。
想到此處,十七抿緊了薄脣,胸臆之間又是一陣悶痛。
連十七自己都這樣說了,趙清顏自然也不會再繼續逼迫惜兒。 щшш● ttk an● C〇
而後,十七將手裡的那個撥浪鼓還了過去,趙清顏給了身前侍候的丫鬟一個眼神,丫鬟會意,湊上前去,將撥浪鼓從十七手裡接下。
只是這十七將東西物歸原主之後,竟還是默默立在門口,許久也沒有動彈。
趙清顏淡淡掃了一眼,又笑了下。她的嗓音極其輕柔有禮,有禮到透出了一股子顯而易見的疏離。
“本宮的惜兒還小,不懂禮數,本宮便在此,再次替惜兒同大將軍謝過了。不過若是大將軍今日沒有旁的事,本宮便先帶惜兒回去繼續用午膳了。”
這話說得客套,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這是在趕人了。
十七眸色一黯,見不僅趙清顏一人,在場的一票下人都一臉好奇地盯着他瞧看。
府邸的主人已經在趕了,他終是意識到自己繼續留在這裡不太妥當。十七落寞挫敗地垂下了頭,應了一聲,轉身便準備離開。
只是在場的誰都沒有料到,在這麼一個時候,忽然響起了一道嬌嬌軟軟的稚嫩嗓音。
“孃親……就不可以留他一道用膳麼……”
這話一落,十七和趙清顏皆是一怔。
趙清顏垂下頭去,瞧見自己的女兒那一雙靈動的水眸,此時正小心翼翼地瞧看着她。
她蹙了下眉,下意識便道:“你爲何想留他一道用膳。”
惜兒咬了咬紅嫩的嘴脣,她的眼還是緊盯着母親不放,但這一次,眼神裡竟是多了一絲央求。“孃親不是說惜兒要同將軍道謝麼,府裡燒飯嬤嬤的手藝好,孃親也讓將軍一道兒嚐嚐吧……”
這一次不僅是愣住,而是有些驚愕了。
惜兒向來內向,心裡有什麼東西都不愛主動表露。但趙清顏是她的親生母親,自然是清楚惜兒的心思。她看得出來惜兒不僅僅是爲了道謝,這小丫頭想留下十七,甚至是有些喜歡上他了。
難道真的是血濃於水,惜兒於這十七前後見面不過兩次。他是如何能讓素來認生的惜兒立刻喜歡上的?
而另一邊,惜兒仰面見自己的母親久久也不言語,蹙着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便是以爲母親不同意將這個將軍留下來了。忙着急地牽着母親的手,搖晃撒嬌。
“孃親……讓他留下來吧,惜兒保證,大將軍留下的話,惜兒一定把碗裡的飯都吃光光。”
趙清顏原本面上還有些繃,聽了惜兒的這句,卻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你倒是個會說的,你長這麼大了,本宮可是還從未瞧見過你一人吃光過整碗飯。”
這話有些取笑嘲弄的意思,但惜兒眼見地偷偷瞥見母親的表情已經鬆了,想必是開始考慮留將軍在府上用膳了。
惜兒有些高興,故而聽了這話,便也只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小腦袋,害羞地輕輕笑了下。
趙清顏這個時候擡起頭來,眼眸又往十七那邊淡淡一掃,不緊不慢地幽幽道:“只不過便是本宮願意留他,這將軍府裡必然每日都是換着花樣的大魚大肉,本宮府上這粗茶淡飯的,想必將軍還未必吃得習慣……”
“能習慣!”
意識到趙清顏話裡是個什麼意思,十七眸光一亮,想也沒想揚聲便急急地道:“能習慣的!我在北疆打仗,吃的最好時便也只是野菜乾糧罷了,從未有過什麼大魚大肉。公主府的東西自然都是極好的!”
十七留下來了。
上桌之後,低頭斂目的侍女爲十七備上了一副新的銀箸。桌几很大,趙清顏同惜兒自然坐在一道,十七與她們二人遠遠相隔。
他確實是留下來了,但至始至終,趙清顏一個眼角風也沒有留給他。偶爾擡起頭時,也是同身側的惜兒說話,催促她多吃一些。
十七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反倒是桌上那小丫頭是不是會偷偷朝他瞄上一眼,然後羞澀地跟他笑笑。十七心下一暖,便也對她扯了扯嘴角。
“吃飯便吃飯,一心無二用,莫要忘了,你今日可是要吃下一整碗的。”
趙清顏說完,夾了一筷子羊肉燴筍至惜兒碗裡。羊肉雖然是大補,但腥味兒極重,惜兒向來是不大喜歡吃的。
只惜兒一個字還沒說出口,瞧見趙清顏目光淡淡地往她那裡一掃。惜兒馬上垂下頭去,皺着小鼻子,硬着頭皮閉上眼睛,等奶孃把那塊羊肉餵給她。
十七見惜兒被羊肉味薰得大眼水汪汪,一副可憐委屈的小模樣。心下恨不得幫她把她不喜歡吃的都給吃了纔好。他實在是不忍心,忍不住擡眸望向趙清顏,低聲說道:“她不願吃,便別逼着她吃了……”
趙清顏瞥了他一眼,嗓音涼涼道:“本宮管教自己的孩兒,何時論到將軍指教了?”
十七蹭了一鼻子灰,他張開嘴還想再說什麼,可那趙清顏已然是側過頭去照顧惜兒了。他看了一會兒,終是默默閉上了嘴,不再吭聲了。
這一頓飯吃得讓人情緒愈發低落。
十七垂頭喪氣地離開錦繡閣後,恰好得了皇帝召見。故而也沒有回自己的將軍府,直接前去長寧殿面見皇上。只
只是剛到了殿外,公公卻道,皇上已是在御書房侯着了,似乎有事想要同將軍單獨商量。
十七聽完這句馬上正了神色。他自北疆回來已有數日,雖說他擒獲了北疆右衛將軍,但還未同北疆領主打過照面,“弒殺盟”背後之人也未揪出。尚不能說叛亂已平。
而十七的猜想並沒有錯,皇帝這次召見他,爲的便是同他總結上次作戰的經驗,同時決議下次帶軍出征的時期。
最後日期定在了半月之後,十七從這個年輕的天子臉上看出了勃勃野心,他也看出皇帝對於自己下次出征的表現寄予了厚望。
他不敢允諾討伐一定會一帆風順,但卻答允皇帝必然會竭盡全力。
而後十七準備離開,回軍營將今日同皇帝討論的這些告訴自己手下的小兵。只他轉過身去,還未邁開一步,便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看着十七重新在自己面前站定,他笑了笑,道:“朕其實今日喚愛卿來此,還有一事要託付給愛卿。”
十七愣了下,卻立馬正色道:“皇上但說無妨。”
“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又笑了下,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十七,繼續又道:“朕見愛卿武藝超凡,便是有意希望愛卿願意傳授武功給朕的皇子恆兒。還有朕的小皇弟旭兒,如今也快十三了,若朕沒記錯,從前愛卿教過他馬術,旭兒也甚是喜歡你。你這幾日好不容易空閒下來,便也由你一道兒教了吧。”
十七聽皇帝話中的意思,竟是希望自己做皇子和旭兒的武術師父。他有些錯愕,但更多的則是不解。
沉吟了片刻,十七終是問道:“皇上爲何要託微臣教皇子王爺武藝?若說武藝高強者,這宮中比比皆是,那慕容先生便是一例。何況若是論那應對孩童,先生自然比微臣經驗多了許多。”
皇帝聽了這個,卻是蹙眉,無奈地搖了下頭。“若是先生能教,朕便也不拜託你了。”
十七愈發不解。
皇帝嘆了口氣,出聲解釋道:“旭兒長大了,這些年倒是越來越懂事。問題便出在朕的大皇子恆兒身上……”
說到這,皇帝頓了下,再開口時,面上帶了一絲苦惱。
“朕這個皇子,也不過四歲,性子卻頗爲頑劣。莫說是玉文先生了,就連朕有時也拿他頭疼……朕想來,許是他打小被他的母妃給寵壞了,再加上他的身份,宮中也無人能拿他怎樣。愛卿你常年在外征戰,身上有軍人的血氣,自然同朕國子監的斯文先生們不一樣,若是你的話,也許能壓得住恆兒也說不準……”
十七這個時候還不能理解,便是性子再頑劣不化,也不過是個三四歲,如惜兒那般大小的孩童。怎可能皮到連國子監先生都拿之沒轍的地步?
但既然這任務是皇帝給下的,那便是皇命了。他並未猶豫,恭聲便道:“皇上所託,微臣自當傾力而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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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十七留在長安城的這半個月,除了每日回軍營帶着兵士例行操練以外,又成了旭兒和皇子的武藝師父。
旭兒小時就很喜歡十七了,現下他長大了,看見一身戎裝,英挺高大的師父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從前的那種喜歡慢慢轉變成一種發自身心的崇拜與尊敬。
而後聽說十七要教他功夫,這次真真正正成了他師父了。旭兒心下激動,猛地就跪地一個叩拜。口裡說道,自己必然會十分努力,日後也要成爲師父這般馳騁沙場,保衛家園的大將軍。
到了後來,十七發覺旭兒的話不只是說說,他確實十足的用心努力。往往自己前一日教了什麼,他若是學得不太通透,回去後必然會費了功夫勤加練習,等到次日,又會進步許多。
十七見短短几年,旭兒稚氣全脫,當真已經長大,儼然一副大孩子的模樣。內心欣慰之餘,也是感慨萬千。
何況,不提從前的交情,只因了平陽公主的關係,十七對這旭兒便更多了幾分喜愛。傳授功夫的時候,自然也是傾盡全力,不敢有半絲馬虎。
若是隻教旭兒一人,倒是無礙,旭兒認真刻苦,十七甚至是感到輕鬆的。這問題就出在那四歲的皇子,恆兒身上。
十七到了現在,終於能夠了解皇帝那日爲什麼單單提到大皇子的名字,就止不住地唉聲嘆氣了。
恆兒確實十分頑皮,他每日授課的時間定在下午未時末。隻眼見過去五日,旭兒倒是天天準時報道,唯獨那大皇子,他連影子都沒看見半個。
事實上,這皇子願不願意由他傳授武藝,十七是不在意的。皇子若是不由自己教,只教旭兒一個,十七反而是落得了空閒。
可是這事又是皇帝親口吩咐下來的,他已應下,顯然不能置之不理。
這一日,十七同往常一樣,先指導了一番旭兒運氣的方法。而後忽然有侍衛跑來稟報他,說是恆兒皇子正在御花園戲耍。
十七見現下時候還早,旭兒正全神貫注地練習着他方纔給教的那套。他想了一下,決定親自去御花園瞧看一眼。
十七在去御花園的路上,問那侍衛皇子在玩些什麼。
他問出這句,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未曾想那侍衛聽了這個,神色卻有些怪異,目光躲閃,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十七挑眉,見侍衛不願意說,他也沒繼續問,橫豎等他到了那裡,一看便能知曉。
在十七的印象中,孩童再頑劣,也便如旭兒小時候那般,揹着大人爬爬樹罷了,或者是惡意欺負一些身份低微的小婢女。但這十七顯然是低估了這個大皇子的惡劣程度。
當他步入御花園內,幾乎一眼就瞧見了草叢中央那個身着華服的小小背影。那背影的主人正操着他細嫩尖銳的嗓子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十分囂張,十七離了幾尺之外,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十七預料的沒錯,皇子現下當真是在欺負人。但欺負的倒不是什麼端茶倒水的小丫鬟,而是個比他自己還矮上半個腦袋的小丫頭片子。
見那恆兒一手扯着人家梳得好好的一根羊角小辮,單手叉腰,面上端的是一副虎裡虎氣的威風樣兒。而那被他扯住的粉衣小丫頭,腦袋低垂,委屈傷心地低聲啜泣。
在皇宮裡,地位便是一切。皇室之中這種欺凌現象其實不佔少數。十七原本以爲,這可憐的小丫頭,許是後宮某個不受寵幸的妃子誕下的公主之類。
但待十七微微眯起眼,仔細瞧看了一下那女孩的面相之後。他渾身一震,霎時間一股驚天的怒意幾乎將他的理智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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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別再說公主冷漠了……
這兩章就能知道爲啥了【攤手】公主也不容易der
嗯……沒錯,惜兒被這個壞皇子欺負了。敢在十七面前欺負他親閨女……皇子你可要小心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