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出得地窖, 外面滿眼盡是黃沙大漠,並沒有好風景可看,但俊卿甩開那身醃蘿蔔味甚是開心, 誇張地深深吸了口氣, 冷不防一陣風過, 將沙子吹進嘴裡, 頓時咳得滿臉通紅。
玄乙體貼拍着他順氣:“此處空氣乾燥, 時有揚沙,不可以像你那樣張嘴呼吸。”
俊卿就勢虛弱地靠着她:“聽立春說,從前你是在她的這個地窖裡醒來的?”
想起昨日自己失去控制, 將他弄得遍體鱗傷,他卻並未有半句責怪, 玄乙很是不安。此時見他自然地將雙臂圈住自己肩膀, 靠在自己身後, 玄乙只道是他傷勢未愈,便縱容地任他倚靠:“沒錯, 我那時跌入混沌境後,陷入沉睡。因是神魂,所以無人能看見,醒來時才顯出幻身;想來是在她地窖的蘿蔔乾邊上睡了很久。”
俊卿點頭悟道:“怪不得……”
玄乙:“什麼怪不得?”
俊卿低下頭,鼻子湊近她頸窩聞了聞:“從前你身上有股桃花香味, 再見到你時卻沒有再聞見。之前我還在奇怪呢, 原來是被那醃蘿蔔的味兒給蓋住了!”
他鼻尖輕觸玄乙頸間皮膚, 如同過電一般。玄乙急忙輕推開他, 佯怒道:“自然是沒有, 在這混沌境吹了兩萬多年的勁風,什麼味道都沒留下。”
俊卿環視着荒蕪大漠, 嘆道:“小黑,過去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對了,立春說這裡有面鏡子,可以看見照鏡之人從前的事情;你看過那鏡子沒有?”
“你和立春初初相見,倒是聊的來。”玄乙看他一眼,答道:“那鏡子叫做千秋鑑,在孤境深處,從前我爲了琢磨劍招,經常去回看自己與敵對戰的場景。”
俊卿懇切地握着她手:“咱們夫妻分別了足足三萬年,我一直遺憾未能參與你過去的事情,但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眼下我傷愈尚需時日,閒着也是無聊,不如你帶我去看你的過去,好不好?”
玄乙不自然道:“我說過我不是阿彤,不是你妻子……”
“是麼?你真這麼想的?”俊卿眼梢一挑,掩不住得意笑容,合不攏嘴,露出兩排牙齒:“可你昨天不是對那魔頭說了,說我是你的人。想起你護在身前那架勢,爲夫真是打心眼裡感動,哈哈。”
玄乙自從昨日說出了那句話就悔之不及,此時更沒好氣:“……所以你昨夜在夢中笑醒是因爲這個?”
俊卿怡然搖頭:“何止這個,我還夢見咱們……”
見他眨着眼睛,曖昧地欲湊近耳邊說話,玄乙忙退開一步轉移話題:“好、好,我現在帶你去看那千秋鑑便是。”
駕雲接連穿過兩層屏障,一路將混沌境三層:絕境、滅境、孤境的風景淨收眼底。對着自己困了三萬年的地方,玄乙雖不留戀,卻也有頗多重回舊地的感慨,爲俊卿簡單介紹道:“從前絕境中雖然環境惡劣辛苦,但卻沒有幾個厲害魔物,多是像立春這樣沒有靈根、法力低微的妖精。滅境與凡界略微相似,倒也有些綠水青山,因此從前魔物多聚集於此,時有紛爭。孤境乃是虛空一片,對魔物的心志是種威壓錘鍊,多數魔物頂不住孤境的壓迫之力,只有元白一直住在此間。”
俊卿注意到她用了“從前”二字,便問道:“那麼現在呢?”
玄乙如實答道:“現在的混沌境中,已經沒有那麼多魔物了。”
她沒有繼續多說,俊卿卻想起了立春的話:這些魔物都被玄乙除掉了。
半晌,玄乙瞭然,試探地問道:“怎麼,覺得我果然是他們口中殘暴冷酷的巽朔龍族?”
俊卿嘆道:“當然不是。一整個永夜城被封進混沌境中,資源這麼有限,必然是相互廝殺,能存活下來的魔物都很棘手,更別提那些上古時就封進這裡的大惡之徒。你當時的處境應是極其艱難,只恨我不能在這裡幫你。”
的確艱難。起初在法力低微時,她爲躲避魔物搜捕,危急之時曾藏身各種地方:堆滿白骨殘骸的洞穴、惡臭渾濁的泥塘,曾遭風暴席捲、深埋與沙丘之下,也曾遇衆魔圍獵、混跡於羊圈之中……
想起這些,玄乙臉上一紅,哎呀一聲:“那麼你還是別看那鏡子了,我過去曾經那麼多狼狽,並不好看……”
將自己的所有經歷,無論狼狽還是醜陋,毫不掩藏地全部暴露在另一個人的眼下,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中意之人;別說是她這三萬年來歷經各種變數、又生性傲慢冷淡的巽朔龍女,就算是換做隨便哪個人,恐怕也不能完全坦然。這份冒險的信任,竟讓玄乙覺得隱隱興奮。再者,自己給不了他未來,就把過去給他看看作爲補償吧。
俊卿瞧她患得患失的表情,知道她是害怕在自己面前丟份,開心笑道:“怕什麼,從前連你在南海中吃癟的窩囊樣子我都已見過,放心吧,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雲朵掠過灰白大地,在一座長滿白色薇草的小丘前降下。
曾經她在孤境與元白交手,不慎跌落在薇草地上滾了一圈,手腳被劃出好些傷口;元白雖及時地住了手,卻狠狠嘲諷了她一頓。玄乙引着俊卿走進山洞中,不忘叮囑道:“這些白草邊緣鋒利,容易劃傷,小心不要觸碰。”
山洞中懸下長短不一的鐘乳石,起初狹窄低仄,沿着曲折滴水的小徑走了很久,才豁然開朗。俊卿自從走進洞中就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玄乙擔心他受傷腳步不穩,只好任由他拉着。
孤境之中,連蟲鳥之聲亦不曾聞得,安靜得令人心慌。空地之上洞頂高懸,泄露下幾絲天光,匯聚爲一束,照着面前的清冷小池。
玄乙拉着俊卿走上前去,坐在池邊,捏訣一指,原本就平靜如鏡面的池水結爲冰面,映出了她的身影;白光大放,忽然間,涌現出無數個畫面。
玄乙問道:“這些便是我的過去,今日我在鏡前給了你許可,你便可隨時隨意探看:現下想從哪裡看起?”
洞中只有兩人相對,俊卿將手支在膝蓋上,歪頭細看她眉眼:“當然從頭看起,我不想遺漏任何一點。”正要翻動畫面,他忽然想起,玄乙生命的開頭,不就是巽朔滅族的時刻麼?後悔自己疏忽,急急攔道:“哎,還是跳過那段吧……”
玄乙微微一拂袖,將畫面翻向前去:“無妨,我自己已看了很多遍。我這過去的三萬年,並沒有什麼時刻是輕鬆快活的;若都要避諱,那你可就什麼也看不成了。”
翻着翻着,玄乙忽然手上一滯,開始的畫面本該是白雪皚皚的昆越山,粗粗一掃,那畫面中卻是山青柳綠。
待她翻到起始處,畫面中是一個稚嫩少年瞪大的鳳眼,無比靠近地一眨也不眨。那少年看了她半天,表情似有些失望又滿是驚喜,自言自語道:“師父說的對,這蛋確實不該輕易吃了,這裡面真的孵出東西來了!是一條小蛇啊!”
少年小心翼翼地捏起她捧在手裡,一溜煙跑出屋子,來到一個正在河邊垂釣的老頭旁邊,興奮大叫:“師父您看,那蛋中孵出了一條小蛇!渾身紅彤彤的,很漂亮啊!”
老頭隨手拿起小馬紮旁邊的酒壺抿了一口,醉眼迷瞪,瞟來一瞥:“……這是什麼?倒像是……也罷,那蛋既是你在河邊撿到的,你說是小蛇就小蛇吧。”
小小少年將她託在掌心,湊在鼻尖聞了聞,仍沉浸在激動中:“她身上還有桃花香味呢,可好聞!”
老頭半醉半醒,耷拉着眼皮懶得管他,繼續盯着河面:“那是自然,你之前說要吃桃花蛋脯,把這蛋放在桃花醬裡醃着,總會染上些味道……要不是爲師偶然看見,你早把她當晚飯了!爲師就說這蛋看着有靈根,怎麼能就那樣給吃了……既是你撿來的,你便給取個名字吧。”
“我的原身是赤火顏色,她也是全身紅彤彤,”少年一拍腦袋:“就叫阿彤吧!”
老頭“唔”了一聲,漫不經心轉眼看過來:“不過,她身上這紅色恐怕與你的可不一樣……”
小少年一手捧了她,一手拽住老頭的胳膊搖晃:“師父,這小蛇有靈根,應當收入落花院門下做徒弟,好好栽培纔是。”
老頭的魚竿被晃得差點脫了手,忙道:“好吧好吧,反正爲師也沒有什麼徒弟。罷了,現在外頭剛打完大仗,到處兵荒馬亂,小阿彤離了這裡恐怕難以成活。既是你撿的,叫你丟回去你又不肯,那你以後就負責照顧她。這下也算齊活,咱們師徒三人都是紅紅火火,落花院還不如改名紅花院得了。”
……
原來這是阿彤的過去。這千秋鑑從前玄乙看過很多次,從來沒出現過這些;應是自從遇見俊卿,她神魂中的阿彤漸漸醒來,這才能看見阿彤經歷的過去。
玄乙坐在池邊,神魂卻飄飄蕩蕩,似在畫面之中又在回憶之外,但毋庸置疑的是,心中那種一直以來朦朧模糊、難以捉住的思緒與感覺,和從前對俊卿的感情一樣,一點點甦醒過來。
俊卿也發現鑑中的過往屬於玄乙魂魄中阿彤的部分,嘆道:“現在我才知道,從前誤將你認作小蛇,是你的原身因爲少了靈魄,沒有長龍角龍鱗,因此看着不像龍族;你那時身上覆蓋的紅色,就是你母親當日將你剖出腹中時流的血吧。”
玄乙顫抖,不禁握緊他的手:“陪我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