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境的風粗糲吹過, 玄色冰絲長袍迎風落落而展。
玄乙一顆心如同此間天地一般蒼白。
這數月來,玄乙幾近不眠不休,在停雲山中守着俊卿留下的那堆已然冷卻的灰燼。雖然俊卿從前也說過, 真火過後, 倘若七日之內沒有涅槃重生, 便是歷劫失敗, 歸於天際。但玄乙始終拒絕鳳族將俊卿的餘燼收起, 嚴令他們仍將餘燼置於洗光閣中。
“……我心悅你,其情可昭日月,只要你還在這世上, 我絕不會捨下你孤身一人,自己歸於天際的。所以啊, 你只要喚我名字, 我就會死灰復燃, 回到你身邊啦。”
——從前在益末山中,他曾玩笑着對她這麼說過。
玄乙每日等在洗光閣下, 念着俊卿名字;巴望着某一刻、忽然間,那硃色木門被推開,俊卿能如同從前在百鳥朝會上一樣、身着煥然一新的紅衣,風姿卓越、眉目含情,踏出門來。
鳳族中人見她如此固執, 不忍違拗;見這位地位尊崇的巽朔龍神面目冷漠, 亦不敢來勸, 便由得她這樣每日立在洗光閣前。
只有採熙膽子大, 每日在探看完沉睡中的風邑之後, 總來到閣前聒噪她一番:“玄乙大人,你不要灰心, 雖說已經過了七日,但其實這也並非定論。畢竟咱們鳳族還沒有活到帝君這麼長歲數的鳳凰,沒人知道歷經第八十一道真火劫是什麼情景。你且耐心些等着,一天不行就再等一天,一年不行就再多等一年……”
“……玄乙大人,你今日也還在此處等?要不要換個地方,這地面要被你踏出坑來了!”
“……唷,玄乙大人,你今日也沒換地方?你總是站在此處,會化爲望夫石嗎?”
……
一天天過去,玄乙每日呼喚着俊卿名字,洗光閣中仍是毫無動靜。她心中忐忑與痛楚也與日俱增,雖然知道採熙是出於好意來逗自己開心,卻終於被這小鳳凰聒噪得頭痛,決定暫離片刻。
下得山來,竟遇見了元白。
元白難得地掩下一身魔氣,若不是腰間掛着柄長長彎刀,乍看之下倒像個白衣公子,徘徊在山腳落花小道上。
她正奇怪這位魔君爲何來到神族地界,元白見她走來,略顯侷促地咳了一聲,道:“立春一直在永春城中安頓,聽聞你的事情,十分掛心,我便替她來看看。”
想起立春,玄乙略有歉疚。她認自己爲主人,在混沌境中相伴萬年,自己卻自從出了混沌境便將她拋在了腦後。從前立春的家在永春城,她自從在章尾山下離開,應是回到了從前的家中;但如今的永春城已成永夜之地,並不安全。
玄乙對元白拱手:“元白,是你給立春在永夜城中設下了庇護?多謝。”
元白抱臂瞅瞅她,難得認真道:“咱們好歹在混沌境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何必言謝。倒是你,幾番歷經生死,身爲龍神,連混沌境那鬼地方也忍耐煎熬了三萬年;如今不管那小鳳凰怎麼樣,你都要認真活下去纔好。”
玄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果然是瘦些,這些天來在停雲山中她時刻如受噬心之痛,想必自己現下看起來是形銷骨立,便勉強笑道:“看來我此番確是憔悴,連你騰蛇魔君見了竟也心軟囉嗦起來。”
元白一怔,欲言又止,只揶揄一笑:“別怪我囉嗦,就算想想立春,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若有個閃失,她豈非也活不成。”
玄乙苦笑,立春當初硬要立下血誓認自己爲主,自己若是歸於天際,立春便將隨之死去,如今倒成了元白用來勸解自己的理由。
忽然,她心中靈光一閃:從前在魔境中,那玉芳菲,不是對俊卿認主了麼?
那天獰貓現身流波山,相助俊卿和她,撕開了天帝的幻術法網,將她從心中恐懼幻象中叫醒。而後流波山崩裂,自己從地下破出之後便陷入昏厥,一直並未來得及瞭解獰貓後來如何。玉芳菲既已認俊卿爲主,那麼若是俊卿身殞,玉芳菲也會受血誓牽連死去;反之,若是她還活着……
玄乙急急問道:“元白,你可知那獰貓,她如今狀況如何?她,還活着嗎?!”
元白皺眉:“當時山崩地裂,其他人先行退走。那獰貓我倒是沒注意,後來便沒再聽過她的消息,怎麼?若你想知道,我替你尋訪一番。”
玄乙深吸一口氣:“我想知道她是否活着。若你能幫忙找到她的下落,我感激不盡。”
元白微微一哂:“你貴爲龍神,何必對我一個魔頭提什麼感激?橫豎我如今無事可忙,只當作是遊歷,替你打探一番便是。只是如今你這魂不守舍的是要去向何處?那位新天帝現下雖然手忙腳亂,卻保不準正想着與你算算逼死他老子的賬;你眼下這光景,獨自亂走可不明智。”
玄乙聞言,終於擡起眼認真打量起元白來。元白被她看得不自然,咳了一聲,問:“怎麼?”
玄乙笑道:“無事,只是奇怪你如今怎會這般細緻囉嗦。若不是確定,我幾乎要以爲是別人假扮的你。”她隨口道:“如今這三界中,有實力能讓我忌憚的恐怕就只有你了;你既不會對付我,我又怎會有危險。”
元白垂下眼簾,只哼道:“罷了,隨你去。”他轉身要走,又問道:“你這究竟是去哪裡?”
玄乙淡然道:“去孤境。”
元白一怔:“爲何還要回那鬼地方?”隨即瞭然:“你要去看那千秋鑑。”
玄乙點頭:“我去看看,過去這三萬年,他是怎樣度過。”
***
陰陽門被強行打開之後,整個混沌境空空如也。四下寂靜,彷彿時空皆盡在此處凝結。
玄乙來到千秋鑑前坐下,深吸一口氣,念動法力,默默在心中描繪俊卿眉眼。千秋鑑果然應即而動,楨楨畫面如雪片般飛涌在鏡面。
落花院中,陪她練劍、卻不小心着不敢使力的俊卿,接過她遞去的木簪、鄭重別在發間的俊卿,一磚一瓦造好小院、栽下桑樹小苗的俊卿……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眼睛裡閃着光芒。三萬年前的阿彤粗心懵懂,從未發覺,如今鏡前的玄乙卻看得清清楚楚。
玄乙將俊卿的過往一幅幅貪婪看去,捨不得漏掉片刻。忽然,這招魂樂典上的情景引起了她的注意。三萬年前,鳳族舉行招魂樂典,俊卿第一次帶着成親不久的她來到流波山;她便是在招魂樂典結束之後,神魂便墜入了混沌境。
畫面中,俊卿將她在偏僻小閣中安置好之後,便匆匆走向樂典現場。經過赤心花叢時,忽然想起什麼,微微一笑,便伸手採擷下一朵來,放進自己懷裡。還未走到場中自己的位置上,看見空地前那名氣質威嚴、袍袖邊緣繡着黑色翎羽的男子,便硬着頭皮上前行禮,喚道:“父君。”
那鳳君不答,一拂衣袖,帶他走到場邊廊柱下,這才哼道:“逆子,你還敢回來,居然還把那個小蛇精也帶回來,是要做什麼?!”
俊卿不卑不亢:“招魂樂典是族中大事,孩兒自然要回來盡力。阿彤已是我妻子,我此次帶她回來拜見叔祖,待樂典結束我們便會離開。”
“你——!”那鳳君幾乎被他這幾句話噎得喘不過氣來,正僵持間,有族人上前提示,樂典的吉時就要到了。那鳳君這才收斂面色,狠狠瞪了俊卿一眼,低聲喝道:“還不快滾到你的座位上!”
俊卿也不多話,只恭敬施禮,走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招魂樂典繁瑣冗長,俊卿於間歇處瞟瞟場邊,喃喃自語:“等這麼長時間,也不知她能不能坐的住。”
天色漸暗,樂典即將迎來高/潮。俊卿摒棄雜思,與衆子弟一道,在琴絃上奏起激越之音。他雖年輕,琴技卻高,一片錯落起伏的樂音中,他的一絲琴音卓然超羣,脫穎而出,似一隻鳳凰逸出了鳥羣;慢慢地,其他樂器停下,只剩他所奏琴音有力地迴響在天地之間。
衆子弟紛紛跟隨附和着他的琴聲,越來越多的琴絃響起,共同奏起同一支曲調。琴音力量愈發強大雄渾,彷彿在停雲山頂織起了一張無形音網,腳下大地也隨之震顫。
最後一絲琴音落下,招魂樂典完滿收尾。
地面的震顫卻並未停止,反而愈發強烈。停雲山數萬年來如古水無波,還從未有過這種情形;衆人不禁面面相覷,面帶惶恐地小聲議論:“會不會是那件東西引起的?或許是受了招魂樂的影響?”
“可不敢亂說,聽說那件東西上至陰煞氣深重,連天庭也鎮不住,所以放在咱們停雲山以火陽之氣壓制,該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一位長老匆匆跑上前來,對鳳君耳語幾句。鳳君強自鎮定,便命衆子弟先行退場,不忘向俊卿瞪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自己隨長老快步離去。
俊卿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擔心此時阿彤會害怕,便準備先行去找她。正擡腳疾步向阿彤等待的樓閣行去,身旁一人忽然叫道:“你們快看,方纔一道黑色光點,直衝那座樓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