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雲氣無風自動, 如靜水流深,內裡卻醞釀着無數暗涌。伸手便可輕易採擷一片,在掌間作繞指柔, 但這一片遮天蔽日籠罩着流波山的強大雲障, 三萬年來將乾魁龍神的居所嚴嚴實實地與世隔絕, 從未聞得有誰順利進出。
然而, 方纔那個小村中現身的魔女幻身在被玄乙冰刃所傷之後逃離, 卻一頭扎進了這雲障深處。
繼俊卿認出那魔女後,玄乙也認了出來:原來她便是從前掠走神界衆多幼童、藏在永夜城地下企圖將他們孵化爲魔的那個魔女。那時這魔女曾與月牙和俊卿對面交過手,因此俊卿認得她面容。後來因急着解救被困在蛋殼中的幼童們, 對這魔女的幻身來處並未細查;玄乙與俊卿而後又在城中小樓中與青竹遭遇,便想當然地將她當做了青竹的手下。但很顯然, 青竹雖聲稱憎恨昊空, 自己卻藏身魔界之中, 並不敢到流波山下作亂造次,更遑論他的手下會有這個膽量。
那麼這個魔女究竟是什麼來頭?方纔看她雖是受傷逃走, 卻並非慌不擇路,而是很自然地隱進了雲障之中,彷彿對雲障並無顧忌。俊卿身法輕盈、腳下最快,緊隨其後急着追蹤,夜色掩映下卻並未看清周圍霧氣忽然變厚, 一個不留心, 已跟着她踏進了雲障。
玄乙在他身後看得分明, 忙出聲提醒道:“是雲障, 小心慢行!”
但她伸出手去未能拉住俊卿, 眼見他一步邁出,雲氣涌來, 他瞬間沒入雲中不見了蹤影。玄乙着急,加快腳步,正要隨之踏進雲障,被一旁的元白伸手攔下:“事有蹊蹺,我看這雲障古怪的很,不可輕易進入。”
玄乙擋開元白的手,急道:“正是因爲恐有危險,我纔要趕快追上他。”說着毫不猶豫,衝進雲障;元白攔她不住,見她就要從身邊掠過,及時地一反手,抓住了她的衣上飄帶,隨她一起衝進雲障之中。
然而只不過停頓了這短短一息,俊卿與那魔女都已不見蹤跡,目之所及只有縹緲的雲霧,似濃似淡,卻揮之不去,半遮在眼前。
玄乙放聲大喊:“俊卿!”
四下的雲氣卻如牆壁,只能聽見自己聲音的迴響,並無任何迴應。元白拽拽手中她衣上飄帶,提醒道:“此處不宜停留,再走下去會越迷越深,且先退出去觀察一番再說。”
玄乙搖頭,腳步不停:“他近來接連法力受損,獨自陷在此處會有危險,我必須儘快找到他。你且先退出去,若我們一時出不來,你便不要再等。”
元白沒有說話,卻並未轉身離開,也未鬆開手中飄帶,只跟在玄乙身後。玄乙顧不得管他,屏息靜靜諦聽了一會,再未聽見那魔女與俊卿的任何聲響;而云障氣息依舊平靜,並無異樣,似乎對他們進入其中毫無反應。
這實在是詭異。若是雲障對兩個神族容讓便罷了,但那魔女與元白皆是當世罕有的修爲高深、魔氣沖天的魔族,爲何流波山的雲障竟對他們毫無排斥抵抗之意。
這麼茫然亂找下去不是辦法,玄乙暫停片刻,試圖擴大神識尋找俊卿、觀察山中,可卻被周圍連綿雲氣阻攔,神識半分也感受不到雲障之後的狀況。雖不知俊卿現在處境如何,但徘徊在此地畏縮不前絕非她巽朔龍女的風格,玄乙心下一橫,捏訣在手,集中靈力,掌間喚出風雪寒冰,打算硬生生凍結這片雲障,闢出道路。
正要拍向身邊雲氣,元白抓住她衣袖將她攔下,嘲道:“整座山四面全是雲障,流動連通,你要耗費多少法力才凍的完?你既是要與我聯手對戰昊空,我可不希望你用完法力,待會打起來變成我的拖累。”
玄乙甩脫他手,固執道:“那麼,咱們不要聯手,分開行動便是。你且顧你自己,無需管我。”
元白一噎,倒未動怒,見她還欲出手,索性轉身以身軀擋在她面前:“此處雲氣無處不在,你若將雲障凍凝成冰,那小鳳凰身在其中不就更被困住了?”
玄乙情急之下卻沒想到這一層,經他一說這才覺悟,只好翻掌收回法力,卻想不到其他辦法,心中甚是煩躁,不由蹙起了眉頭。
元白藉着雲障中的微光看她,別過頭,揶揄玩笑問道:“那小鳳凰有什麼好處,值得你如此掛心?從前在混沌境中,你的心可是比巽朔寒冰還要冷硬;你走後不過一眨眼間,卻多出個夫君來——我倒好奇,他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
玄乙正在思索如何與俊卿匯合,隨口答道:“並非忽然冒出來的,而是在我跌進混沌境之前就已成婚。”
元白奇道:“哦?從前卻從未聽你提起過。”
玄乙微嘆:“是……是我從前,將他忘記了。”她頓了頓,不覺語氣低柔下來:“他等了我三萬年,我卻一歸來就要連累他與我一起挑戰昊空、對抗神界。”
元白盯着她,緩緩點頭:“原來是這樣。不過你也無須內疚,他既是你夫君,與你共進同退是應該的。”
玄乙忽有所悟,往肩頭一摸,捻出一根散落的長髮,放在眼前一看,烏黑柔亮,果然是俊卿的頭髮——白日裡她曾與俊卿耳鬢廝磨,動作並不太溫柔,果然肩頸間粘繞了不小心扯落他的髮絲。玄乙便趕緊將那髮絲系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在進入青竹地盤之時,俊卿曾給她系過一根,說這樣便可找到她。雖不知現在在雲障中這樣做有沒有用,姑且一試。
元白見狀一怔,未予置評,手動了動似是想鬆開手中握住的飄帶,卻終是沒有放開,只扭頭仔細觀察雲氣翻涌。
周圍的雲氣忽地朝着同一方向加快了流動,似正在變得稀薄起來。玄乙正欲拔出潛淵防備,身邊紅光一現,手已被輕輕握住。
溫暖熟悉的觸感傳來,她心下一安,反手也將這人的手握住,轉臉見俊卿正笑得一臉燦爛,彷彿能衝破沉悶雲障的一團火焰。他摩挲着她手指上繫着的髮絲:“方纔一回頭不見了你,我正想着你會不會記得這法子,果然你就用上了。不過,”他笑容可掬地問道:“這根頭髮是哪裡來的?”
玄乙曉得他是在明知故問,瞟他一眼並不回答,一絲笑意卻禁不住逸出嘴角。
元白咳了一聲,伸出五指感知着雲氣的流動,簡短提醒道:“來了!”
玄乙順着他手勢回頭一看,一陣勁風迎面吹來,方纔怎麼也無法擺脫的雲氣紛紛向後退去。周圍仍是黑沉夜色,卻能看的清山腳下站了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
來人正將手中摺扇拋出,摺扇凌空飛旋,帶起的涼風將雲障一點點吹開,露出一條通往山中的道路。
元白起初本已踏出一步,迅疾拔刀擋在玄乙面前,再仔細一看來人,卻又收刀回鞘,抱臂笑道:“哦,這……不是從前昊空的那個鐵桿小跟班嗎?不過怎麼變成了魔身?看來這三萬年裡發生了不少趣事啊。”
玄乙亦覺驚訝:“青竹?你竟能破解此處的雲障?”
青竹已將之前在力戰玄乙不敵時露出魔物變肢破綻的身軀重新修整完美,恢復一副翩翩姿態,正優雅收了扇子,款款走上前來向元白施禮:“大君無須驚訝,神魔之道本就變幻無常;更何況,做神需得處處恪守清規,哪有爲魔來的痛快?”
元白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得通透,比你這個殼子原來的主人高明許多。”
青竹見他一眼瞧破自己並非風邑,神色微沉,但也不多作分辯,轉向玄乙答道:“巽朔龍女,你與騰蛇大君攻破章尾山、逼迫離陰龍君自盡,鬧出這麼大動靜,神界魔界已經傳了個遍。我猜你奪回鎮魂鞭之後便要來尋昊空;我先前早說了,你若是來流波山尋仇,也知會我一聲。因此剛得了消息就趕過來,趁你這趟東風,我也去尋尋那昊空的晦氣。”
玄乙不太相信他的話:“當年昊空虧欠的是風邑,並不是你,你本是好好地待在魔界,卻爲何來自找麻煩?”
青竹聞言,臉色更加難看,不自然地將摺扇擋在原先破相之處:“我既是佔了這天帝之子的軀殼,總要做點事情;我既不是來給諸位添堵的,諸位何必管我是風邑還是青竹。當初他自己尋死,若不是我,這個殼子哪能撐到今日!何況若說我不是他,我又怎麼會知曉破解這雲障的秘訣?”
原來破解雲障的秘訣是從前與昊空交好的風邑所知,但風邑眼下正寂然沉睡在停雲山中;而按說來,青竹應只是佔了風邑從前的身軀,卻不知爲何竟也知曉這個秘訣。
俊卿若有所思:“看來青竹大君與風邑殿下的羈絆確實非同一般。”幫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他打個圓場,拱手笑道:“既然大君願與咱們同仇敵愾,不若同行進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