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聊興正濃,張媽出來喊他們吃飯,一行人移步到餐廳裡。梧桐院的餐廳並不大,但是容納十幾個人用餐還是綽綽有餘的,衆人依次坐下。
厲老爺子矍鑠的目光落在葉忱身上,他和藹可親道:“葉忱啊,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不用拘禮。”
葉忱眼底浮現一抹譏誚的笑意,他眸光輕斂,擡起頭望着厲老爺子的目光又充滿尊敬,他點點頭,“是,爺爺,我會的。”
爺爺兩個字的音,葉忱咬得有點重,葉念桐忍不住望過去,在她印象中,小叔一直溫文爾雅,就是被她氣得跳腳,他也不曾發火,但是剛纔他喊爺爺時,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她竟聽出了莫名的恨意。
不可能,一定是她聽錯了,小叔跟爺爺才第一次見面,怎麼會有恨意?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厲御行坐在葉念桐身旁,見她望着葉忱發呆,他蹙了蹙眉頭,大手伸過去,自然的擱在她大腿上,輕輕的點了點,“怎麼不吃了?飯菜不合胃口嗎?”
葉念桐連忙回過神來,看到厲御行骨節分明的大手擱在她大腿上,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悄悄伸手想要拿開他的手,卻被他順勢握住,她慌亂的瞅了他一眼,掙了掙沒有掙開,俏臉漲得更紅了。
她發現自從厲御行決定娶她後,他時時刻刻都在宣示他的主權。其實她很喜歡這樣,但是有時候又覺得很尷尬,比方現在。長輩們都在呢,他也毫不避諱。
厲家珍就坐在葉念桐旁邊,自然將兩人在桌下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她偷偷竊笑,大哥還說不喜歡桐桐,這麼強烈的佔有慾,說出去誰信?吃個飯還拉小手,羞不羞?
厲家玉坐在厲御行斜對面,她時而擡頭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她身上,她很失落,越失落心裡就越難受,對葉念桐的怨恨就更深一些。
自從葉念桐搬進梧桐院,她就感覺到御行離她越來越遠,遠到她再也追不上他的腳步了。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她一定要將他找回來,無論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飯吃到一半,厲政楷突然問道:“葉忱,你母親是哪裡人?也是江寧人嗎?”
葉忱手中的筷子一頓,然後他擱下筷子,擡頭望着厲政楷,“我母親不是江寧人,是海城人。”
葉忱的話音剛落,厲老爺子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湯,厲政楷與厲政東連忙站起來,一個拿紙巾給厲老爺子擦身上的湯漬,一個叫張媽過來清理桌面。厲御行他們也跟着站起來,厲御行目光落在厲老爺子身上,爺爺今天太反常了,似乎是從看到葉忱開始,就一直不對勁。
在場的人,個個都跟人精似的,只有葉念桐和厲家珍懵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厲老爺子很快回過神來,他看着自己身上一片狼藉,他伸手製止了大兒子的動作,他勉強笑道:“今天沒休息好,有點失態,政楷,你扶我回主宅吧,你們繼續吃。”
“爺爺,您沒事吧?”葉念桐看着厲老爺子有些頹廢的神情,連忙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厲老爺子一邊擺手,一邊深深的看了葉忱一眼,然後轉身走出餐廳。衆人目送他走出去,厲政楷掃了衆人一眼,最後,審視的目光落在葉忱身上,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像的人?怎麼會有?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厲政楷收回目光,快步走出餐廳。
溫嫺看着丈夫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客廳的入口,她回過頭來盯着葉忱,到底哪裡不對勁了,爲什麼一個葉忱讓丈夫和公公露出那樣的神情來?
這麼多年來,爸爸泰山崩於面前都面不改色的,可是一個葉忱,就讓他手足無措,失態打翻湯碗,這太不對勁了。
“都吃飯吧。”厲政東心裡也有很多凝問,但是現在顯然不是搞清這些疑問的時候。幾人重新坐下來,但是都沒什麼胃口了,大家草草吃了幾口,溫嫺就率先離去,接着厲政東也離開了。
餐廳裡就只剩下他們五人面面相覷,厲家珍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後她尷尬道:“我看我也走了,你們都成雙成對的,就我孤家寡人一個,來,親愛滴,抱一個我再走。”
厲家珍說完,就往葉念桐身上撲去,還沒有抱住她,就被一雙鐵臂牢牢的擋住,厲家珍眼裡掠過一抹狡黠的笑意,嘆道:“哎呀大哥,你佔有慾太強了,連女人都不許抱,桐桐,以後可要當心嘍,我大哥的獨佔欲可以到達人神共憤的地步,揮揮。”
在厲御行鋒利的視線掃射過來時,厲家珍連忙逃之夭夭。
……
厲老爺子離開梧桐院後,他的腳步有些凌亂,厲政楷很快追上來,瞧他往祠堂方向走去,他連忙道:“爸,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主宅去。”
厲老爺子不說話,沉默的往前走,厲政楷只好跟在他身後走,他想起葉忱,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當初厲家玉與葉忱的婚事,他全權交給御行去處理的,所以連這個人長什麼樣都沒有去留意。
現在突然見到,纔會這樣失措。厲政楷腦子裡很亂,他想,葉忱應該不是當初那個孩子,當初那個孩子分明已經死了,是他親手埋的,所以一定不是他,只是長得像而已。
兩人一直沉默的走到祠堂外,很少有人知道,外表風光無限的厲家還有這樣荒蕪的地方,厲老爺子負手而立,滿目沉痛。
突然見到葉忱,勾起了他心裡很多很沉重的回憶,那些回憶撲面而來,幾乎將他打倒。這些年來,他刻意遺忘的事,一時全都涌現在眼前,那些凌亂的畫面,讓他痛苦不堪。
“政楷,你恨我嗎?”沉默良久,厲老爺子突然問。
妻子不是妻子,兒子不是兒子,女兒不是女兒,爲了厲家的聲譽,爲了將厲家百年的基業傳承下去,他的子孫們承受了多少痛苦?而這些痛苦卻還要繼續承受下去,代代相傳,永遠沒有解開的時候。
厲政楷搖了搖頭,啞聲道:“不,爸爸,我感激您放了我,感激您成全了我的愛情,我比您比御行幸福了一百倍,我不敢恨您!”
厲老爺子沉痛的闔上雙眼,蒼老的臉上蒙上一層灰敗,“我知道你們都恨我,嫺兒被迫整容換名換姓回來嫁給你,老二一家寧願長駐美國也不回這個家,老三更是連婚都不結。你們都恨我吧,我也恨我自己,萬般無奈不由人啊。”
厲政楷眼眶一陣酸澀,他看着老父親花白的頭花,佝僂的身影,當時年少,他不能體會父親的無奈,甚至一度不肯再回這個家。但是現在,他明白了,有些事情,從來都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爸,夜裡風大,我送您回去。”多少年了,除了上次御行砸祠堂,他這是第二次走到這裡來,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幕幕,成爲刻在他心上的硃砂痣,他再不敢踏足這裡。
厲老爺子沉沉的嘆了一聲,澀聲道:“那個孩子長得很像她吧?”
厲政楷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老爺子說的是誰,他說:“是挺像的,但是當年那個孩子是我親手埋的,他不可能活在這世上,所以爸,您心放寬些,沒有人會怨您,您只是做了您身爲家主應該做的事。”
厲老爺子搖了搖頭,回頭看了一眼祠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36年了。厲政楷上前一步,扶着厲老爺子往主宅方向走去。
耳邊風聲呼呼的刮,他們剛離開,那鐵門邊上,再度站着一個穿着青色旗袍的白髮女人,她身影蕭瑟,目光哀悽。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轉身走進祠堂,拿起翻開的佛經誦吟着,爲她那可憐的孩兒超度。
……
梧桐院內,葉念桐站在臺階上,看着站在院子裡抽菸的葉忱,她慢慢走過去。這幾天她心裡很亂,因爲厲御行打壓葉氏的事,她心裡愧對小叔和爺爺。
煙霧繚繞中,葉忱定定的望着一個方向,眼裡似乎涌動着壓抑的悲傷,葉念桐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小叔,你在看什麼?”
葉忱回過神來,他垂眸看了一眼葉念桐,捏着煙又吸了一口,然後將菸蒂扔掉,伸出腳尖碾滅。他吐出煙霧,淡淡道:“厲家大宅不愧是21世紀的大宅門,我在欣賞它的宏偉。”
葉念桐總感覺今晚的葉忱不太對勁,他剛纔望着的那個方向,是厲家祠堂的方向吧,“小叔,對不起!”
“好端端的怎麼跟我道歉了?”葉忱盯着她問道。
葉念桐垂下頭,“前幾天,因爲我,讓你辛苦了,小叔,以後我會保護葉家,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們。”
葉忱眯了眯眸,馬上明白她指的什麼,他目光幽幽的掃了一眼客廳落地窗裡,一齊看過來的姐弟倆。他真不明白桐桐喜歡厲御行什麼,莫非……“桐桐,你堅持嫁進厲家,是爲了保護我們,對嗎?”
葉念桐皺了皺眉頭,“不只是這個原因,我嫁給厲大哥,是因爲我真心喜歡他。小叔,我真的喜歡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葉忱的目光黯淡下來,他嘆道:“真是白養你了,罷了罷了,只要你開心就好。”
葉念桐羞赧的笑了笑,伸手抱住他的手臂,“我就知道小叔最疼我了,小叔,你真的喜歡家玉姐嗎?真的要娶她嗎?”
“桐桐,這是大人之間的事,你別操心,我36歲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葉念桐張了張嘴,不再說話,小叔已經36了啊,他爲了她一直沒有娶妻生子,是擔心小嬸嬸會虐待她吧,他之前說的那些話,肯定是嚇唬她的,她不能再記在心裡了。
客廳裡,厲御行一手搭在沙發背上,一手夾着煙擱在膝蓋上,偶爾彈一彈菸灰,那動作十分優雅。厲家玉坐在他對面,不由得看癡了。
厲御行年少時有一段時間很叛逆,學人喝酒抽菸,每每一身煙味回來,怕挨爺爺訓,就偷偷把衣服換了丟給她,讓她幫他洗。
有一次她撞見他在閣樓上抽菸,靠窗前,那模樣英俊迷人,她忍不住心裡的悸動,第一次親吻了他。那一次,他們差點就擦槍走火在一起了,最後他都剋制住了。
此刻少年的容貌隨着歲月的流逝變得越發深沉,但是抽菸的樣子還是像從前那樣英俊迷人,只是現在,端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卻再也不屬於她,他即將屬於別的女人。
厲家玉想想就難過起來,她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梧桐樹下的兩人,她說:“御行,你就那麼篤定桐桐嫁給你,是因爲喜歡你,而不是因爲葉家需要厲家這棵大樹?”
厲御行微不可察的蹙起眉頭,眸光輕睞了她一眼,“你是在質疑我看人的眼光?”
“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只是怕你掏心掏肺的對她,到頭來她只是爲了錢和權才嫁給你。”厲家玉憂心忡忡道。
厲御行目光變得凌厲起來,他定定地看着厲家玉,“家玉,以己度人,你是什麼樣子,看到別人就是什麼樣子,不要讓自己在我面前變得更可悲,也不要讓我厭惡我曾經深深愛過這樣的你。”
厲家玉臉色駭然大變,她咬着脣,委屈道:“御行,你怎麼說我都無所謂,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跟桐桐認識了多久,又相處了多久,這麼短的時間她就喜歡上你,難道你心裡一點都不懷疑她的真心嗎?”
厲御行望着窗外,葉念桐抱着葉忱的手臂,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葉念桐笑得很開心,他騰一聲站起來,大步走去。厲家玉錯愕地站起來,看到他快步穿過玄關,步下臺階,穿過庭院,走到葉忱叔侄身邊,二話不說扯着葉念桐的手腕就往回走。
厲御行走進客廳,對上厲家玉錯愕的神情,他冷冰冰道:“天晚了,就不久留你們了。”說完他拉着葉念桐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