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御行渾身一僵,修長的大手猛地攥緊手中的毛巾,烏黑沉靜的眸子裡掠過一抹強烈的痛楚,她與他多麼相像?一樣的熱烈,一樣的執着,一樣的義無反顧飛蛾撲火。
他僵站了半晌,有力的大掌落在她環在他腰上的小手上,堅定不移的拉開了她的手,然後一言不發大步離去。葉念桐下意識上前追了兩步,最後卻只能絕望地看着他離開。
她心灰意冷的坐在沙發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挺過幾次他這樣毫不留情的拒絕她。她甚至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疲憊,她問自己,葉念桐,你這樣堅持下去有意義嗎?
她不知道有沒有意義,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她只知道她不能放棄,沒法放棄。再痛再絕望,她都做不到放棄,她喜歡他,已經喜歡了整整十年了啊。
厲御行走出梧桐院,他步履有些凌亂,就好像在逃避什麼,步伐越來越快,等他停下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停在了厲家祠堂外面。
他目光腥紅的望着眼前這座廢棄的宅院,青石小路兩側野草叢生,陰氣森森。從他有記憶開始,這裡就是禁地,爺爺不允許任何人踏足這裡。
小時候他常聽傭人說,晚上經過這裡,常聽到有女人在哭泣,有時候會唱一兩段黃梅戲,那聲音哀怨動聽,有時候會淒厲慘叫,不停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段時間關於厲宅鬧鬼的傳聞越說越恐怖嚇人,最後傳到爺爺耳朵裡,爺爺將嚼舌根的下人處以家法,然後攆了出去,從那以後,沒人敢再以訛傳訛。
厲御行負手立在祠堂外,一身清貴的黑色西裝,襯得他的身姿越發高大挺拔。他心裡有股莫名沸騰的衝動,那股衝動燃燒着他的血液,然後匯成一股激流,讓他想要衝破束縛,掙開詛咒,得到新生。
他激動得渾身開始顫抖,俊臉上有着不顧一切的癲狂。他上前一步,伸出雙手用力搖晃着鐵門,鐵門上鏽跡斑斑,發出刺耳的尖銳聲,但是卻十分牢固。
他看着那把嶄新的鎖,他朝四周看了看,撿了一塊石頭,一下下用力的砸。
他製造出來的動靜很快驚動了鎮守在這邊的啞奴,啞奴已年過七旬,他跑過來看到厲御行瘋了一樣砸門鎖,他連忙拉住他,拼命的比劃着。
厲御行一腳踢開他,清俊的容顏上有着令人膽戰心驚的陰戾,“滾開!我今天非得砸開這破宅子,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
啞奴拉不住他,連滾帶爬的往主宅跑去。不一會兒,厲御行要砸開祠堂的消息就傳到了各個院子,主宅裡,厲老爺子看到啞奴飛快的比劃着,他氣得血壓升高,大罵一句“混賬”,顫巍巍站起來,踉踉蹌蹌的往祠堂方向跑去。
厲政楷夫婦見狀,亦是臉色大變,厲政楷連忙跟着父親身後離去,溫嫺剛要追上去,眼角餘光掃到厲家玉與季媛媛,她勉強鎮定下來,吩咐道:“家玉,珍珍,你們在這裡陪着季小姐,我們去去就回。”
厲家珍嘴撅得老高,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向來威嚴的爺爺露出那樣驚惶失措的神色,還有爸爸媽媽,都是一副聞之色變的震驚,她想去看熱鬧。
“媽媽,我要去。”厲家珍纔不想跟厲家玉和季媛媛在一起,她心裡就認定葉念桐這個小嫂子了。
溫嫺眼一橫,若有似無的掃了厲家玉一眼,“別胡鬧,我們馬上就回。”
厲家玉感受到溫嫺那一眼,她心裡冷笑連連,看來是防着她,不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連忙善解人意道:“媽媽,您放心去吧,我跟家珍在這裡陪着媛媛。”
厲家珍嘴拉得老長了,但是剛纔爺爺臉上的震怒也讓她心驚,她只好放手讓溫嫺離開。
衆人趕到祠堂外時,厲御行已經滿手鮮血長流,但是他像魔怔了一般,一下下用力砸着鎖。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砸開這道門。
厲老爺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趕過來,看到厲御行砸門,他暴喝一聲,“把這個孽障給我拉開。”
三四個人衝過去,拽住厲御行,將他強行拖離祠堂。厲御行用力掙扎,卻被厲政楷迎面狠狠抽了一巴掌,他怒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在爺爺面前,還敢放肆?”
葉念桐聽到消息趕過來,祠堂外圍了好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而從她的角度看去,剛好看到厲政楷抽厲御行那一巴掌,她只覺得那巴掌打在她心上一般,讓她整顆心都疼痛起來。
她的視線再往下,厲御行的右手血肉模糊,鮮血正慢慢往下滴落,她心疼得不得了。想上前,卻被這種情形震得一動不敢動。
她從未見過厲老爺子露出這樣狠戾悲愴的神色,像暗夜的孤狼,讓人害怕的同時,也讓人感到絕望。她看着靜靜佇立在衆人身後的祠堂,與夜間的陰森鬼氣不同,陽光下,它蒼涼蕭瑟,只是一間廢棄的老舊宅院。
她下意識看向青石小路的盡頭,那裡並沒有樹影晃動,什麼也沒有。她收回目光,落在厲御行身上。張媽說這裡是禁地,爲什麼厲御行卻要跑來砸門,而厲爺爺的神色也這麼複雜?
她知道豪門大院裡,總是有些不爲人知的秘辛。而祠堂本是擺放祖宗靈位的地方,是一家人最尊敬的地方,爲什麼卻要用一把鎖鎖住?難道里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葉念桐心裡的疑惑更深,卻見厲老爺子掙開厲政東的攙扶,一步一步走到厲御行面前,他聲音冷沉而威嚴:“御行,告訴我,爲什麼這麼做?”
厲御行昂着頭站得筆直,並不言語。
“御行,回答我!”厲老爺子突然拔高聲音,蒼老的聲音裡隱含着濃濃的失望與悲痛,這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厲家繼承人,他的行爲代表了厲家的一切,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帶頭來挑戰他的權威。
葉念桐心裡一驚,擡頭看着厲御行,厲御行卻什麼也不肯說,葉念桐心裡着急,拼命催促:“厲大哥,快說話啊,厲大哥。”
可是厲御行卻倨傲的站着,始終未說一個字,厲老爺子緩緩笑了,他冷戾道:“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三年前,我答應過你,你的婚事由你自己決定。現在,你違背了我們最初的約定,那麼我不用再遵守與你的承諾,一個月後,跟季家小姐季媛媛訂婚。”
厲御行終於有反應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白髮蒼蒼的老人,黑黢黢的眼睛裡充滿了諷刺,“爺爺,您以爲隨便塞個妻子給我,就能絕了我的心思?您錯了,這隻會讓我更加想反抗。”
葉念桐腿軟得站不住,厲老爺子的話本來就讓她震驚,但是厲御行的話讓她震驚之餘,還多了一抹絕望。所以,他來砸祠堂,是爲了反抗厲爺爺,是爲了跟厲家玉在一起?
厲老爺子踉蹌了兩步,彷彿感應到她的目光,他朝她看過來。那一眼,讓葉念桐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悲慟,怎麼會這樣?
“御行!”厲政東不悅的低喝了一聲,與厲政楷雙雙上前扶住厲老爺子,他看着眼前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老父親,他說:“爸,御行還年輕,處事難免隨性了一點,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回頭氣壞了身體,遭罪的可是您自個兒。”
厲老爺子冷哼了一聲,吩咐啞奴去重新拿了一把鎖裡,將祠堂鎖上,然後環視了一眼衆人,最後落在厲御行身上,嚴厲道:“御行,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發生,若還有下次,你該明白,我說得出做得到。”
聞言,厲御行烏黑的眼珠像蒙上了一層灰,盡是灰敗。他緊咬牙關,不動如山的站着。
厲老爺子沉沉嘆了一聲,他擺了擺手,“都散去吧。”厲老爺子掙開厲政楷兩兄弟的手,神色頹然的向來時路走去,經過葉念桐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語重心長道:“丫頭,放棄吧,御行不是你的良人。”
豆大的淚珠從葉念桐眼裡滾了出來,她低啞的喊了聲,“厲爺爺……”就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厲老爺子拍了拍她的肩,身影蕭瑟的離去。
厲政楷夫婦圍着厲御行,溫嫺看着他手上的傷,心疼得直落淚,她數落道:“御行,你是要讓媽媽爲你操碎心嗎,三年前,你答應媽媽什麼了,爲了個女人,你連親情都不顧了嗎?”
厲御行筆直的站着,他一言不發,任溫嫺一拳拳打在他胸口。可是他心裡像擱着一塊鋒利的石頭,一呼吸就滿是痛意。
厲政楷將溫嫺攬在懷裡,看着始終沉默的兒子,他說:“御行,你好自爲之。”然後強行帶溫嫺離開了,溫嫺俯在丈夫懷裡啜泣不止,作爲母親,她怎麼會這麼失敗?如果她不跟着丈夫跑,她早一點察覺兩個孩子之間不正常的情愫,是否就能及時扼止這一切?
厲政楷經過葉念桐身邊時,他不由的看了她一眼。之前,他曾寄希望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希望她熾熱的愛情與朝氣的青春,可以將他的兒子從深淵中拉回來,如今看來,是他錯了嗎?
厲政東若有所思地看着已被落了幾重鎖的鐵門,眸色幽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轉頭看着厲御行,神情多了一抹玩世不恭,“好小子,我以爲爸會拿家法揍你一頓,真遺憾!”
厲御行眼角抽了抽,目光越過他落在遠處站着沒走的葉念桐,眸光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平靜。厲政東拍了拍他的肩,低聲戲謔道:“我覺得這小姑娘真不錯,性格活潑,對愛情又很執着,你要是放棄了,我不介意娶了他當你的三嬸嬸。”
“……”
厲政東見厲御行沒什麼反應,他自討了沒趣,摸了摸鼻子,說:“我先走了,不打擾你們互訴情衷了。那個,御行,我跟你說真的,你要是決定娶那個季圓圓還是季扁扁,通知我一聲,我好早點下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厲政東在厲御行凌厲的目光射過來時,自覺的閃人了。
祠堂外,只剩下厲御行與葉念桐兩人遙遙相望,葉念桐臉上的淚痕被風吹乾,繃在臉上十分難受。但是與臉上的難受比起來,她心裡更加難受。
她想:或許她真的該放棄了,至少不應該讓他因爲她對他的感情,而倍受困擾。
十歲那年,她初次見到他,便驚爲天人。那天江寧市發大水,她所在的小學外面的馬路被半人高的洪水蓋住,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來接,可是她小叔一直沒出現。
她急得不得了,左等右等,等到同學們都被爸爸媽媽接走了,等到校門口只剩下她一個,她只好挽起褲子,鼓起勇氣往水裡踩去。
她的腳還沒有下水,她的身子一輕,就被人攬腰抱起來舉在肩上,她吃了一驚,剛想喊救命,但是低頭望去,她就被那張完美的側臉給驚得呆住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英俊的男人會出手幫自己,看到他踩進水裡,對她來說漫到胸口的洪水,不過纔到他的膝蓋。她震驚了,甚至在他放下她時,她都忘記跟他說一聲謝謝。
從那之後,她一直夢想着他們能再在街頭偶遇,她會鼓起勇氣跟他說謝謝,然後問他叫什麼名字。而她對他的感情,便是從那時候開始,對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有了執着而熱烈的感情。
十年,她終於可以這麼近的站在他面前,可是她的愛情,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她告訴自己別哭,一定不能哭,因爲她要笑着跟她的初戀說再見。
葉念桐眼中淚光閃爍,但是她死死忍住不哭,她輕輕握住他受傷的手,他手指僵了一下,卻沒有收回手去,她放在脣邊,輕輕的吹了吹,然後輕聲說:“厲大哥,我想你是對的,我已經造成了你的困擾,所以我決定搬出梧桐院,遠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