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蓋草煩躁於走與不走之間的時候,香草溪電站來了工程隊。
電站大壩在香草溪出口的地方,叫香草口。開工慶典很是熱鬧,福建來的林老闆親自下帖子,香草溪每戶請一個赴宴,另外請了好多勞力,辦廚、打雜,其實整個香草溪除了小孩子都請到了。大人都參加了,小孩子在家沒人料理,自然都拖兒帶女一起來了。這一下場面就大了。香草溪人覺得這樣對不起林老闆,但林老闆很高興,說香草溪的人看得起他。
開工典禮還請了鼓樂隊,洋鼓洋號搞得喧天的熱鬧。慶富聽人說,林老闆本來還請了根普老人的長鼓隊,一起敲敲打打助興。但根普沒來,不但沒來,他說自己只曉得唱喪歌打喪鼓,如果大壩上死了人,請他他一定去,氣得林老闆直說晦氣。
根普老人說,山裡原本好好的,山是山水是水,大壩一修,水路阻隔了,山也淹沒了,不曉得山神爺發起脾氣來,一路下來會有多少禍事。
根普的預言很快成了現實,禍事還真的來了。
大壩打隧道的時候,打了二十多米就塌了方,死的竟是溪頭李家的青磚。青磚是大瑤河一帶有名的泥水匠人,一直在外打工,因爲身體不好纔回家裡來,病病懨懨的一直擡不起頭來,後來經盧阿婆用些土方子搞了些藥湯吃了,身體慢慢恢復過來。水電施工隊進來的時候,他攬上了打隧洞的工程,又把婆娘安排在工地上給民工做炊事,就省去了外出顛簸的勞煩,安心地在家門口打上了兩份工。誰曉得打隧道建壩基時塌了方,他和外地來的兩個民工堵在裡面,壓成了血乎乎的肉餅。
青磚的死,震驚了香草溪大小寨子。本來在香草溪建電站,村民都不怎麼贊成,聽說電站又不是國家建的,是縣裡引進的福建老闆私人投資的,他們就更有了反對的理由。“坐地損草”,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香草溪歷來就平靜,很少有外人來打擾他們,這電站一建,水都改了道,好多山地水田被淹,子子孫孫都要吃好大的虧。蓋草一直持反對意見,也曾帶頭到鄉里鬧過,可後來還是被林老闆擺平了。隨着受損山林田土補償資金的到位,電站開工後村寨裡沒出去打工的也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在工地上做了一份工,香草溪的村民眼看生米煮成了熟飯,也就很現實地接受了。
大壩剛開工就死了人,林老闆感到很晦氣。好說歹說,他還是賠了六萬塊錢。按山裡的規矩,青磚的喪事辦得很熱鬧,請來了根普做法事。聽到青磚的死訊,根普老人長吁短嘆、悶悶不樂,他逢人就說:“災難臨頭啦!大瑤河不得安寧嘞!”
根普帶着鼓樂隊來到溪頭李家,哀鼓一敲,喪歌出口,閉目唱起《十親十不親》的苦歌來:
第一親來天也親,
想起天來兩樣心。
南京城裡落大雨,
北京城裡掃灰塵。
人要害人天不肯,
天要害人草不生……
香草溪裡死了人,寨子裡的人自然要去吊香祭奠,似錦隨了蓋草、盧阿婆還有靈芝,也用白紙包了一百塊錢當奠禮。盧阿婆原本不想要似錦去,說他身體弱,陽氣還不旺,怕他遇到邪氣,又惹上病。但似錦覺得大家都去,自己在家呆着沒意思,也想出去看看。蓋草和靈芝說,青磚已經入殮,我們看着似錦,叫他不亂走動就是了。盧阿婆也不想讓他一個人落在家裡,也只好答應了,她從米缸裡抓了一把米放在似錦的口袋裡,說是可以辟邪,在路上又扯了幾片黃荊葉子也塞進似錦的口袋,這才讓他隨蓋草和靈芝走了。
走到鑼鼓聲響、鞭炮聲響的地方時,看見一隊人用細竹竿挑着一頁紙幡,在根普老人的引領下往河邊走。根普老人穿着“師公”服裝,到河邊給亡人取水淋喪。那鼓鑼聲在山野裡顯得悠遠,很有些悲涼的韻味。鑼鼓聲停下來,老人唱起了《淋喪歌》,似錦聽出根普老人的嗓音明顯蒼老,竟出現了少有的沙啞,但他的唱詞句句清晰:
……
水字海內一點清,
龍王要水去藏身;
千擔良田水灌溉,
穿山過坳水爲宗。
(白)新亡在生莫說水無用,
死後還要水洗身……
焚香化紙取罷清水,一隊人又往回走。鑼鼓聲又悲涼地響了起來,哭聲響成一片。
芒哥的靈柩前,一個西裝革履的矮胖男人正在上香。蓋草告訴似錦和靈芝,說那矮胖子就是壩上的林老闆。
青磚的老婆細珠一身素白,眼睛哭成一對紅桃子一樣。她領着一雙兒女正給那男人答禮。娘三個哭得嗚咽咽的,那男人怎麼扶也扶不起來。男人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你放心,我會照顧你們的!起來,快起來!不要這樣嘛,我很心痛的!”男人本來長得矮胖,扶細珠時,兩手從細珠腋下伸過去,手掌剛好罩在細珠的兩乳上。
細珠本能地扭了扭身子,依舊是哭。
林老闆說:“你這樣,我也沒辦法啦!”
蓋草和靈芝叫似錦避開靈柩,兩個人走了過去。細珠見了他們,又是一陣大哭,兩個孩子跪在面前,三人哭成一片。
林老闆看見靈芝俊俏的模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夜晚,寨子的空坪上燃起兩個大火堆,松明火把把小小的寨子照得如同白晝。
空坪中央擺着一張小方桌,人們圍坐在一起,繼續觀看根普老人作法事,陪着主家給亡人守靈。
三通鑼鼓聲響,三聲鳥銃聲響,緊隨着鞭炮齊鳴,哭聲震天……根普老人從大堂屋出來,四面行過禮,邊走邊唱喏吆喝:“打掃堂前地,滿裝爐內香,新亡登仙界,路上走忙忙,已動三通鼓,驚動唱歌郎,擂響驚魂鑼,麻衣掛兩旁。都來都來,借把梳來,梳開大路,歌郎進來。風在哪裡起?雨從哪裡來?風在半空雲上起,雨露香山頂上來。風來相會,雨來相連,歌郎相會,鑼鼓相隨……”
接下來鑼鼓、鞭炮響成一片,夜晚的法事就算開了場。
似錦坐在人羣裡頭,眼睛一直盯着根普。他十分敬佩這個八十高齡的長老,書沒讀多少,竟能記下那麼多東西,會唱那麼多古老的歌謠。聽蓋草說老人全套唱本一路唱下來,要三天三夜,有《召亡魂》、《奠酒》、《八洞神仙》、《二十四孝》、《五穀根源》、《過十殿》等等,共三十六套曲。根普抿一口酒,唱一曲歌,唱到高潮處,從神壇上請下長鼓邊歌邊舞。他唱的歌中,還有《過山榜》一類的祖先來路歌。歌中講述的是瑤族祖先盤王的歷史故事。盤王名爲盤瓠,本是天上龍犬下凡,因立下蓋世戰功,娶得皇室二公主,生育十二兄妹,創下千秋基業;盤王九十高壽時仍健步深山狩獵,爲追逐一隻野羊失足跌落懸崖,蒙難於椌桐樹上,他的子孫爲泄憤報仇,將椌桐樹挖木成鼓,用野羊皮蒙成鼓皮,日夜敲打;後來十二兄妹遭受誣陷冤屈,被迫出走千家峒,飄洋過海散落南嶺大山……根普手持長鼓在小小的方桌上騰躍着,表演出七十二行當的種種勞作。他唱罷祖先唱今人,用歌和長鼓舞將青磚的一生表現出來。歌聲悽婉,如泣如訴,舞蹈的動作也惟妙惟肖,讓人如見故人生前的影子。唱罷舞罷,一坪地的人無不動容流淚,唏噓一片。
根普老人忙着,似錦一直沒機會跟他見面打招呼。直到臨近午夜,法事告一段落,似錦才走近根普身邊,跟他見了面,打了招呼。似錦問了老人身體狀況,也問了藥兒的情況。藥兒在省城給家裡打了電話,說她在學校很好,除了訓練還經常參加一些演出,老師對她很好。藥兒說香草溪裡打不進電話,她給似錦寫了幾封信的,根普問似錦收到沒有,似錦說沒有呢。可能郵遞員不清楚香草溪有他這個人,改天得親自去郵電所問問。根普叫似錦不要熬夜,早點回去休息。蓋草和靈芝也過來,跟根普老人說了幾句話,要他搞完這場法事,留在香草溪多住幾天。根普老人說,看情況吧,沒事他就多住幾天。
因爲蓋草是主家請的,有事要做;盧阿婆叫上靈芝,跟似錦就回家了。一路上,鼓樂喪歌幽幽不絕,在深沉的夜裡更顯淒涼哀傷……盧阿婆擔心似錦,有意把他夾在中間,她自己在後面跟着,不曉得是因爲夜深了人勞累疲倦,還是因爲傷感,三個人一句話不說,只有低沉的腳步聲和偶爾一兩聲呵欠。
青磚本來是要入葬祖墳地的,剛選好地,壩上來了人,說那片地屬電站水淹區,已葬的墳丘都要遷走,不能再築新墳。青磚的家屬無法,只得叫風水先生另選福地。最後將墓穴挖在一處高嶺上,正對着香草溪電站的大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