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他們進了大嘴仙的竹棚。
大嘴仙不在!——哦,確切地說,是沒見到大嘴仙。
竹棚搭在一個土坡下,四周都是竹林,是一望無際的竹海。竹棚看起來很古舊,卻很整潔,不像是荒廢許久的樣子。百順很熟絡地在竹棚裡走了個遍,甚至翻看了主人牀上的被褥。百順肯定地說,大嘴仙離開這裡不會很久。可能去釣魚了,也可能打獵去了,也可能下山去買糧食了……都難說!
蓋草說,百順啊,你說的不會很久是什麼概念呢,是一時一刻還是一天兩天,是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呢?依我看啊,這次我們是見不到這位神仙了。
百順說,你的根據呢?
蓋草說,我一進來就沒聞到過有人的氣息。
百順顯然被唬了一跳,他說你莫亂講,你莫嚇我,大嘴仙在這裡應該很好的,不會有事的。
百順又一次走遍了整個竹棚,希望能發現大嘴仙存在的蛛絲馬跡。
似錦始終站在竹棚的中央沒動,他驚奇於這個竹棚的精美,驚歎於竹棚建造者超凡的技藝,也驚異於這個山中竹棚裡主人脫俗的審美品位。竹棚看起來不大,建造也有了些年頭,但結構很緊湊,在不大的面積裡很講究地安排了客廳、臥室和廚房,儘管這些小屋子很小、很簡陋,但顯出素雅和整潔。整個竹棚雖然主要材料是用竹子建造的,但四壁的竹板中間都夾了棕片,棚頂也用竹片紮了倒板,這樣一來,整個竹棚顯得密實而光潔。窗戶不大但採光很好,每一間屋子都顯得很亮堂。客廳和臥室的牆上掛着幾個成年麂子頭骨,麂子角很漂亮,閃着象牙一樣的光亮。牆上除了這些天然的裝飾品,還掛着一道條幅,寫着“清風明月”四個字。字直接寫在一塊碩大的杉木皮上,金黃的杉木皮作了襯底,無形中使這幅字有了古樸滄桑的韻味。看了這幅字,似錦和蓋草這兩個練家子都讚歎不已,不得不佩服這個寫字人的功力。
似錦說,見了這竹棚,讀了這幅字,也就不枉爬了這座山,來了這一回。
在那間精緻的臥室牆壁上,似錦見到了主人的一幅自畫像,畫板同樣用的是杉木皮,筆是竹炭畫的,線條簡潔而生動,寥寥幾筆,將人物的眉眼神態勾勒得十分傳神。畫中的人,長髮長鬚,濃眉瘦臉,眼睛深陷卻犀利有神,彷彿可以洞穿人世間的一切,又想通過眼睛和嘴巴告訴人世間的一切。畫像沒有題款,只在右下角留有“HWY”三個字母,沒有日期。畫像旁邊豎掛着一張杉木皮,木皮上寫着一首詩:
晚風竹影掃輕塵,
夜夜驚心夢斷魂;
殘月清冷有圓時,
曉坐高山望青天。
看了這首詩,三個人好久沒有做聲。百順走出臥室,搖頭說,這個大嘴仙,定是有天大的冤屈呢,要不然怎麼會一個人躲在這深山老林裡不敢見人呢!
蓋草說,我猜這個大嘴仙肯定有來頭,可能是道州那邊躲大屠殺來的。那一年,香草溪來了好幾個道州人,都是僥倖逃脫出來,在香草溪撿了一條命。香草溪沒別的,就是人好,什麼人來了,都有口飯吃。這些人不僅在這裡有了活命,還在這裡成了家,直到分田到戶那一年纔回了道州。
似錦自然是知曉道州大屠殺這件事的,這塊土地的野蠻和兇悍因爲這一重大事件早已名聲在外。雲隨風去,記憶已遠,那一個狂熱的時代,一個貧窮而野蠻的地方,一羣暴徒套上革命的外衣,肆虐生命和尊嚴。當時的情景經常是這樣,一個人振臂一呼,一夥人狂笑怒罵,一塊紅薯和蘿蔔刻就的公章,在草紙寫就的判決書上一蓋,一家幾口、十幾口都被斬盡殺絕,連幾個月的嬰兒都不肯放過。虐殺的方式千奇百怪,有槍殺刀砍,有用鋤頭扁擔木棒石塊擊打,也有捆綁上石頭沉潭,打入地窖石灰窯煙燻火烤,甚至像溺殺野狗一樣,將人綁縛着用竹筐沉到江河裡……後來的描述是,那一陣子,清粼粼的瀟水河浮屍塞江,兩岸百姓三年不敢吃魚蝦。他讀了這首詩,聯想百順和蓋草說的,也對蓋草的猜想有了幾分認同。他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心裡唸叨,要是這個人回到竹棚裡來,能跟他說說自己的故事該多好啊!他認定這個人非同尋常,一定是一個很有學問、很有故事的人!
要是他真的不在了,他的故事就再也沒人知曉了。如此,那該是多麼遺憾和懊惱的事。
蓋草跟着似錦定定地看那畫像,他說,我很佩服他——佩服大嘴仙!
百順見似錦和蓋草這樣入神,說了句不曉得這裡還有沒有吃的,自己就走出臥室,在客廳裡四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來。客廳裡沒有,百順又到廚房裡尋找,廚房角落的一個陶罐裡有水,另一個陶罐裡還有一把米,石頭圍成的竈爐上坐着一個做菜的鐵鍋,一旁的灰堆上有一個煮飯燒水的鐵鼎鍋,火爐上方的竹樑上還掛着幾塊烘乾了的臘肉,有野豬肉、麂子肉,還有兩隻臘野雞。有了這些已經足夠,來時盧阿婆和慶富也爲他們準備了幾斤米、兩把面,還有一袋鹽巴和一礦泉水瓶的食油。
他用木棍拔拉了一下火塘,準備生火,竟發現拔拉的木棍上冒出了一絲薄煙,他驚叫道:“似錦、天福,火塘裡還有火呢!”
蓋草和似錦聽到喊聲跑了出來,聽說火塘裡還有火,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叫道:“他——還在!”
三個人都很驚喜。
做飯的時候,百順還爲大嘴仙加了米,預備着他回來,跟他們一起共進晚餐。
飯菜做好,大嘴仙還是沒有回來。
油燈把竹棚照得很亮,三個人圍坐在火塘邊吃飯,竹棚外有風吹過,風聲掠過竹林刷啦啦地一陣過去,又刷啦啦一陣回來,夜鳥的鳴叫和不知名的獸吼時不時在耳邊響起,讓他們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在山裡,是在海拔兩千多米的拔貢山山上。
山上與山下,幾疑隔世。
站在門邊望去,夜色裡層層疊疊的山影如片片花瓣依次遠去,山下是不可知的所在,而天似乎伸手可及。
在這個靜謐的所在、靜謐的時刻,三個人似乎都不敢說話,連咀嚼都很小心,生怕驚動了天上的神靈。
吃罷飯,他們燒水洗腳,然後擠在一張牀上睡去。
三個人始終睡不着,談論着大嘴仙,也閒聊一些有關拔貢山和香草溪的往事。
似錦起牀,從牆角堆壓的杉木皮中隨手搬來幾張鋪在地上,再把盧阿婆爲他準備的被蓋卷打開,打算自己獨個兒睡。這時,百順起來了,蓋草也起來了,都爭着要睡地鋪,似錦沒有答應,畢竟地鋪不好睡兩個人,而似錦是決計要一個人睡的,他倆不好堅持,把自己脫下的衣服加在似錦的被窩上,也就隨他睡去。
儘管已入夏,山上的深夜裡還是有些寒意。風在竹棚外吹拂着竹林,此刻變得輕柔無比,猶如海風拂過萬頃碧波,沙沙沙地一波涌過一波,那些鳥都已安睡,獸的吼叫也變得柔和,偶偶噓噓的只是偶然有那麼幾聲。窗外的那框夜空湛藍如洗,星子燦若明珠,有幾顆甚至掛在了窗臺邊,一閃一閃的,讓人清晰地看到房間裡的一切。似錦望着竹牆上那幅畫像,閉上眼似乎感覺那個人在張嘴說話,睜開眼那人卻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看那模樣似乎有好多的話要跟人訴說。
似錦看着他在心裡說,這個人數十年遁世於此,讓人猜疑也讓人敬佩。這個時候,他該會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