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程似錦他們就起了‘牀’。
舅爺早早坐在桌邊,等着他們吃早餐。見到似錦,舅爺顯得特別高興,說昨天輸了你的酒,早上要補上。程似錦笑着說,舅爺的酒量好,我只是好玩,跟舅爺學學而已。
早餐做了麪條,每人還有兩個荷包蛋。另外,還給他們準備了一些煮‘雞’蛋,留在木排上吃。
舅爺要大家喝酒,大家都說要放排。舅爺說就是放排纔要喝酒嘛,早上一杯酒,一天的威風呢!
大家都不喝,舅爺也沒再壓。他自己篩了一碗酒,就着麪條酸菜還有昨晚的幾個葷菜,一個人喝起酒來。
吃罷早餐,他們告別舅爺一家向河邊走。
舅爺原本要送他們到河邊,看看他們的木排。慶富和百順攔住了他,說河邊路滑,不好走。舅爺這才止了步,他握住似錦的手對大家說,轉回一定進屋喝酒,似錦贏了我的枚子,我還要討回他的酒來呢!
大家都說好,叫舅爺多到香草溪去住幾天。
舅爺說,那一定去,有似錦在那裡,我肯定要去一次。
走在路上,大家都拿舅爺和似錦說笑。都說,舅爺就這脾氣,佩服比他厲害的人,要是沒有似錦後來的下馬威,老人昨天肯定不過癮,今天一早就不會起來親自送他們。慶富說,他那脾氣就是古怪,從來不服輸的,說不定,等我們轉回的時候,他就要進香草溪裡去,找似錦扳本、報仇。
似錦問蓋草,昨晚說舅爺的那兩個笑話是不是真的,蓋草說當然,舅爺的故事多着呢,他就是一個有味的人。蓋草說,有一次他去鎮裡開會,跟一個副鎮長喝酒划拳,兩個人都喝得大醉。他在回家的路上,‘尿’急,就靠在一棵小樹旁,解開‘褲’帶撒‘尿’。系‘褲’帶要走的時候,哪曉得‘褲’帶把小樹繫着了,走不了。他就對小樹客氣地說:“鎮長,別……別……別留我了,我還有事……”說了幾遍,沒人應,才曉得‘褲’帶繫着樹了。
慶富說,我舅爺就是好酒。他說,有一次他到我家去,我曉得自己搞不贏他,就喊了幾個喝酒划拳厲害一點的去,好像百順也去了吧——對,對,對,就是吃螺螄‘肉’那次,那次你也醉了。我舅爺也被我們搞醉了,想起來好笑,他吃飯的時候,去夾螺螄‘肉’,沒夾穩,螺螄‘肉’掉到地板上,他捨不得,就去地上撿起來吃,哪曉得撿起來的是一粒幹‘雞’屎,臭得很,他呸地吐出來,說:這三伏天就是三伏天,好好的螺螄‘肉’一落地就餿臭了。
哈哈哈,一行人都笑了起來。
程似錦感慨道,舅爺真是一個倔強、可愛的老人!
麥慶富說,舅爺做人公正,在這一帶威望很高,在鎮裡說話也很有份量。有一年漲洪水,採育場十幾張排的木材被水衝散了,老虎嶺也有人去撈了一些回來,後來縣裡追查起來,要求沿河撈了木材的人主動退出來。舅爺口哨一吹,半天時間就把撈的木材‘交’了出來。
說着話,很快就來到了河灘。大家各自上排,把栓在樹上的纜繩解了,竹篙一點,木排又往前行進。
儘管大瑤河比之香草溪寬闊了很多,但兩岸多是高山、綠樹,木排穿行其中,猶如走進了一道巨型的綠‘色’走廊。程似錦想,這地方真的好,要是在盛夏,這裡該是一個怎樣的清涼世界。因爲漲水的緣故,水流很急,加之一直是順風,木排在河中行走的速度不算很慢。蓋草和百順因爲昨晚醉酒,一到木排上,就合衣躺在木排上休息。麥慶富可不敢怠慢,一直坐在排棹邊,看着木排行進的方向,時不時用撈鉤撥開一些涌到木排邊來的一些樹枝雜草和死‘雞’死狗之類的東西。似錦原本要蓋草陪他再下幾盤三三棋的,但見他那嗜睡的樣子,也就作罷。他一個人坐在一邊,默默地想自己的心思。
頭頂忽地傳來幾聲鳥鳴,程似錦擡眼看時,只見一長溜白鷺從頭頂飛過,它們好看的隊列和飛翔的姿態,在青山綠水間顯得特別優雅。白鷺盤旋了幾圈,先是在岸邊的樹林頂端起起落落了一會,然後又從樹林上方掠過,最後落在河邊一處長滿了綠柳的沙洲上。一隻長着五彩尾羽和翅膀的長尾雉尖叫兩聲,從河岸的這邊飛到河的那邊去。斑鳩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此起彼落,有時很遠,有時很近。兩尾金腮紅翅的鯉魚潑啦啦地躍出水面,頭尾相貼,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倏地沒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就在程似錦看得入神的時候。麥慶富打了一聲吆喝,扯着嗓‘門’問岸邊一個人:“喂,老庚哥,有魚嗎?”
程似錦跟着慶富喊的地方看,只見一個人揹着魚簍,用撈鬥在岸邊的水草裡撈着魚蝦。
那個人聽見慶富的喊聲,停住手裡的活,答道:“老庚哥,還放排啊?——沒什麼魚,盡是蝦子!”
麥慶富問:“蝦子也好啊,炒了送酒!老庚哥,你是冷飯灘的嗎,曉得我姑爺‘春’牯子在不在屋裡啊?”
那人答道:“你是香草溪鄧家的嗎?你姑爺在家呢,天天在屋裡打‘雞’籠、織簍子。”
麥慶富說:“姑爺在屋裡我就去看看他,跟他喝杯酒。”慶富又問:“我土根表哥在不在屋啊?”
“土根不在屋,進城裡砌屋了,你表嫂在屋裡。”那人說。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木排已過去了很遠。
慶富跟那人揮揮手,叫他撈了大魚回去,到他姑爺家一起喝杯酒。
那人說,要得,撈了魚給你們加個菜。
木排繞過沙洲,那些白鷺落在樹梢上,還沒有動。
麥慶富連打幾個吆喝,那些鳥揚了揚翅膀,有幾隻在林子上空盤旋了幾圈,又落了下來。安靜得很。
木排繞過沙洲,前面就是一個碼頭。幾個‘女’子在洗衣服,一個老‘婦’人竟然還在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
麥慶富又是一連幾個吆喝,扯着長長的聲腔喊道:“喲嚼浞固猜臚糞希
百順一骨碌爬起來,看見真的到了碼頭,他到木排邊洗了一把臉,又捧了水漱了漱口。站起來,對着碼頭老遠就打起山歌來——
對‘門’碼頭高又高,
妹妹洗衣不用瓢;
妹洗一件哥一件,
件件都往懷裡抱。
——喲喂!
聽到百順的山歌,蓋草也起來了。他望了望碼頭,問百順,是不是看見相好啦?
百順說,好久不打山歌了,憋得慌,唱幾句耍耍。
碼頭邊很快就有人答唱起來:
妹在碼頭來洗衣,
昨夜蠢崽‘尿’了席;
叫你學乖你不聽,
打你屁股喊母親。
她這一唱,把百順氣得不行。他說,遇到厲害角‘色’了,佔我便宜。他又唱:
風吹木葉皮皮白,
勸妹唱歌莫做客;
人要風流須趁早,
錯過機會好難得。
那邊接唱道:
要講機會實在多,
你娘你姐天天‘摸’;
‘摸’到手指手指斷,
‘摸’到腳掌腳掌脫。
麥慶富說,百順,你這個蠢崽,你惹到厲害人物了,你聽她唱的,恨得你死。你啊,開口就得罪人了,看你怎麼收場!
蓋草說,這‘女’子厲辣得很,有些肚才。
百順嘻嘻一笑,又唱:
蜘蛛牽線細又長,
聽妹歌聲細思量;
若是恨我不要罵,
唱句好歌讓你答。
蓋草清了清嗓音,緊接着就唱起來:
大河無風水幽幽,
一朵鮮‘花’水面流;
紅‘花’流到妹‘門’口,
看妹收留不收留?
那邊停了一會,也像是換了一個人,答唱道:
哥穿白衣坐排頭,
妹穿‘花’衣站碼頭;
心想與你講句話,
排要走來水要流。
慶富一聽,向蓋草豎起大拇指,連說有戲。
蓋草向似錦眨眨眼睛,接着唱道:
郎有情來妹有意,
哪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總有人行路,
水深也有渡船撐。
那邊唱道:
情哥有意撐船來,
阿妹赤腳走忙忙;
走到河邊望穿眼,
風吹柳葉斷了腸。
歌聲柔柔地,如河裡的水‘波’細細地‘蕩’過來。程似錦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美妙的山野對歌。他看着蓋草,希望他一直唱下去。
蓋草又唱了起來:
講起戀妹好不難,
話都講了幾多船;
井水講成河水樣,
河水講成醋樣酸。
歌剛停,那邊很快接着唱:
哄死妹,
摘匹木葉哄妹吹,
芭茅架橋哄妹過,
哄妹‘交’情幾多回?
蓋草唱:
當初同妹恩對恩,
燈草架橋妹也跟;
如今同妹生疏了,
石板架橋妹怕崩。
那邊又唱:
蜂爲‘花’死在坡上,
鷺鷥爲魚死江河;
情哥爲妹太急躁,
罐子煮‘雞’‘露’出腳。
百順早憋不住,趁蓋草停歇的時候,又把歌子搶了過來:
一蔸‘花’樹青又青,
虧妹天天挑水淋;
淋得金‘花’開了朵,
‘花’落人手空‘操’心。
那邊停了停,很快歌聲又飛了過來:
樹不開‘花’不逗蜂,
好‘肉’不爛哪生蟲?
若是真心把哥戀,
哪會惹起狗發瘋!
百順無端又遭了罵,心裡惱恨不已。蓋草趕緊搶上前去,想把歌圓回來:
桃‘花’落了李‘花’落,
情妹莫聽別人說;
如今世上人眼淺,
架橋人少拆橋多。
那邊回唱道:
心想吃煙又無火,
心想連雙又無媒;
有媒就請媒通信,
無媒就把哨子嗬。
百順一聽,一連打了幾聲響亮的唿哨,哨音如尖利的笛音在水面‘蕩’起圈圈‘波’紋。他唱道——
太陽當頂好歇蔭,
二人‘交’情要小心。
燕子銜泥口要緊,
石上磨刀磨(莫)作聲。
那邊答道:
短命哥哥你又來,
喊你讀書你放排;
一河大水浸死你,
‘尿’桶板子寫靈牌!
百順聽了這歌,惱怒得不行,蓋草和慶富也朝他瞪眼睛。木排順水直漂,很快接近了碼頭。慶富打了一聲吆喝,碼頭上的‘女’子嘻嘻哈哈地笑着,端了臉盆,直往石階上跑。
只有那個老婆婆還沒有動,還在緊一捶慢一捶地捶打着衣服。
慶富對百順說,怎麼樣,冷飯灘的‘女’子厲害吧,唱句歌就把你罵得半死。
百順說,等下到寨子裡看看,看看剛纔唱歌的是哪個厲害婆娘。
蓋草說,我纔不去呢,丟人!
百順說,去看看嘛,說不定那‘女’人真的對你有了意思。晚上留你住一夜,哈哈。
蓋草說,扯,唱山歌不就是樂一樂嘛!你要沾點口水便宜,不被人罵纔怪呢。
百順說,我就是喜歡罵,罵得過癮,罵得舒服。
木排挨近碼頭,慶富橫了一竹篙,要把木排靠上去。百順喊了一聲那個老婆婆,問她剛纔唱山歌的‘女’子是哪一個?
老婆婆說,冷飯灘唱山歌的還有哪個啊,不消問也是歌仙劉三妹啊!
百順說,劉三妹是哪個啊?
老婆婆有些不耐煩,說劉三妹都不曉得?就是‘春’牯子家的兒媳‘婦’劉巧姑唄!
啊,‘春’牯子不就是麥慶富的姑爺嗎!剛纔唱歌的就是姑爺家的兒媳‘婦’劉巧姑啊,還是表嫂,還真是巧姑表嫂呢!
百順揮了揮手,叫麥慶富趕緊走。
慶富還在猶豫,問,不在姑爺這裡吃中午飯啦?
百順說,還好意思吃中午飯,碰上表嫂,那還好意思啊!走,快走!
百順拿起竹篙,朝碼頭的石頭上一點,木排就離了碼頭,梭子一般朝下游快速地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