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但雨好像也一直沒有停過。
盧阿婆叫他千萬不要出去,要是淋了雨,好了的病很容易翻過來。程似錦聽了她的話,還是很少出門。
一天到晚坐在家裡也悶得慌,他想找幾本書來讀,他拿錢給百順託人去買。百順說你要看書啊,容易得很,不用買,蓋草樓上竟是書。
程似錦去過蓋草家幾次,覺得他家亂得很。蓋草的屋子很寬,是香草溪獨一無二的一棟青磚瓦房,三間堂,上下兩層,木樓板,樓上有迴廊。蓋草說是他準備結婚砌的新屋,屋子早砌好了,新娘卻一直沒娶進來。蓋草曾經指着屋前的一間木房子給程似錦看,說他原來住的就是那間木房子。木房子很古舊了,屋頂上的杉木皮上已長滿了磚頭厚的青苔,那青苔肥綠得可愛,綠得要滴下汁水來。程似錦很喜歡那青苔,開玩笑說要住進這間舊房子裡去。蓋草說,那屋子哪能住,要能住他就不用砌新房子了。過後他又說,砌這新屋,卵用沒得,早曉得不討老婆就用不着費力氣砌這新房子了,用那錢搞點別的還好一些。
蓋草的屋子一直漏雨,樓板上溼漉漉的,常滴水,於是總聞到一股潮溼的黴氣。程似錦說,等天晴了,把屋子檢修一下,把瓦蓋好。蓋草說,懶得管它,漏就漏,只要不漏溼牀板就行了。程似錦說,這麼好的房子,漏了塌了就可惜了。蓋草說,塌了就塌了,反正就我一個單身公,一年難得回來住幾天。
程似錦說,哪天天晴了,我請人給你檢修檢修。
蓋草說,隨你。
程似錦找到蓋草,說要去他家裡找書看。
蓋草笑着說,書倒是有,但一般不外借。轉而又說,借給你可以,但一定要還。程似錦說,當然我只是借來看看,莫非我會把你的書揹走?
蓋草似乎對借書很不情願,磨蹭了很久才把程似錦帶到家裡來。他問程似錦是不是百順告訴他這裡有書的,程似錦只得點點頭。蓋草說,百順就這點不好,總喜歡來借他的書,老虎借豬,借了又不肯還。
程似錦說,蓋草兄,你放心,我借了一定還。
走進蓋草的屋子,迎面撲來就是一股黴氣。屋子裡不知堆放着些什麼,蓋在上面的衣褲都長滿了淡綠色的黴菌。程似錦走過去,故意拎起一件衣服,說:“你看,這麼好的衣服都發黴了,你也不洗洗。”他看到了衣服下面蓋着的,卻是一些石頭。石頭很精美,定是蓋草從溪谷裡揀來的。
蓋草把衣服拿過來,依舊蓋在石頭上。
程似錦問他,你喜歡藏石?
蓋草說,玩玩而已,有好的就揀些回來。他說,香草溪常有人進來撿石頭,好石頭都快被他們搞光了。說罷,他嘟嚨了一句,估計是對那些人的不滿。
聽蓋草說,他一直不主張香草溪修路。路修進來,車也就進了來,樹也砍走,竹子也砍走,石頭也搬走,到時候什麼東西都留不住。蓋草看重香草溪的一草一木,最擔心的是香草溪的那幾棵古老的紅豆杉,還有楠木、銀杏、斑竹……早幾年很多人進山來偷香草、偷斑竹,他組織人抓過幾次,打傷了幾個人。儘管賠了些醫藥費,但偷的人少了,他覺得出那點錢值得。他幾次跑到縣林業局,要局裡派人來,給寨子裡的古樹掛上保護牌。後來局裡真的來了人,他帶着他們跑了一個星期,直到每一棵古樹都掛上了牌子,他才放了心。
有一陣子,隔壁那些寨子興起種藥材,把山上那些古老的林子砍了,燒了,然後種上厚朴、黃柏,蓋草不準;還有一陣子,來了好幾撥人,看上這裡的水好,要在香草溪修一座大水電站,蓋草同樣也不準。麥慶富最惱火他,就是因爲蓋草經常阻他的事,讓他在鄉里總挨鄉長的批評,說他工作不力,發展意識不強,跟不上形勢,鄉里縣裡安排的事總完成不了。可蓋草說,香草溪只要有山在,有水在,有林子在,就餓不死人;只要他在村裡,砍山斷水那些禍害子孫後代的事誰也不能做。
有一次,他對程似錦說,他一定要帶程似錦上拔貢山去看一看;看了,你才曉得香草溪有多美,才曉得這個地方是個寶。他說,這麼好一個地方到哪裡去找啊,誰破壞了誰就是罪人!
跟着蓋草上了樓,走進屋子中間那個大房間,中央迎面而立的是兩個碩大的書櫃,書櫃裡整整齊齊裝滿了書。程似錦見了,驚奇不已,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深山寨子裡,還有這樣一戶人家,竟還有如此豐厚的藏書。隔着書櫃玻璃,程似錦瀏覽了一下,這些書以文學和歷史類居多,多是較早的一些版本,都很上檔次,有很多在書店裡根本見不着。有兩個書格子讓程似錦眼睛一亮,裡面的書分類很明晰,一個是《易經》專櫃,一個是線裝書專櫃。《易經》專櫃清一色是與《易經》有關的書籍;而線裝書專櫃很雜,收的都是線裝書,大多古舊,也有幾本用藍色書盒子裝着,模樣看起來很新,很典雅。
程似錦問蓋草,最近看什麼書?叫他把好看的書推薦一兩本給他。蓋草說,也沒什麼書可看了,剛回來只帶了幾本新書。他走進隔壁的臥室裡,拿出兩本書來,一本是《了凡四訓》,一本是《六祖壇經》,說這兩本書都經得讀。程似錦拿了《六祖壇經》,說那我就先看這本吧。
蓋草很高興地說:“你借書不貪,一次只拿一本,是真的愛書之人,也是真懂得看書之人。似錦,你這朋友果然沒讓我看錯!”
似錦呵呵一笑,說:“我看書就這樣,選定一本,得從頭至尾一路看完,不會東翻翻西翻翻。”
蓋草說:“你跟我一樣。”
似錦又問蓋草讀《易經》有何心得,蓋草說,心得沒有,覺得《易經》早已把世界上的人和事都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無外乎“生生化化”四個字。似錦問他這四個字怎麼講,蓋草說,事物也好,人生也好,其實很簡單,世界就是陰陽變化,人生就是生死禍福。打個比方說吧,就像你,你到香草溪來,原本就是來看風景享福的,該說是福吧;誰想到生了病,被狗咬了,眼看要死,這是禍吧;但你遇到了好人,百順救了你,盧阿婆救了你,根普老人救了你,這又是福吧;他們救了你對你來說真是福嗎?還不一定。人生啊,就這樣禍福相伴走過一生……蓋草感慨說,《易經》裡**卦,沒一卦完全好,沒一卦完全壞,都是生生化化,好的可以變成壞的,壞的又可以變成好的,這就是“易”,“易”就是變化。
似錦聽了,連連點頭。他看着蓋草,突然問了一句,如你,用易經來說,人生的生死禍福又如何解?
蓋草說,你是說我現在單身這個樣子吧,其實也很簡單。我這麼大年紀還沒討老婆,是禍吧;可沒老婆有沒老婆的好處啊,可以少些夫妻間的爭吵,可以多一些自由,多好啊,這就是福吧;有了自由但沒有孩子,老了病了沒人照顧,這又是禍吧;但沒有孩子就少些操勞,這又是福吧……哈哈,這樣講有些勉強,易經其實不用這麼講,講具體了就一點味道沒有,一點意思沒有。天機不可泄露,人生不可詳解。哈哈,還是眯着眼睛過好,還是糊糊塗塗過好,這樣少好多煩惱,少好多憂愁。
拿了書,程似錦看了看書櫃四周,擔心漏雨把書都淋壞了。還好,書櫃整個地方沒一點雨漬。他看見書櫃上方蓋了好多鏡框玻璃,猜想可能是遮雨遮灰塵用的,就問蓋草。蓋草回答說是。蓋草說,當年他砌這座新房子辦了酒席,那時流行送鏡屏,收到的鏡屏足有上百塊。這些東西掛在牆上也沒多大用處,破的破,送的送人,還選了些好的把背面的油漆颳了做了窗戶玻璃,後來出去怕屋子漏雨淋壞了書,就把它們用來蓋書櫃。蓋草說,幸好睡覺的地方和放書的地方都沒漏,這些書都還好好的。
程似錦問,書放久了最怕蟲。蓋草說,不怕的,我在書櫃裡放了香草。香草驅蟲,蟲聞到香氣不敢挨邊。蓋草打開一面書櫃,一股清香撲出來,好聞得很。蓋草從裡面拿出一束用紅紙包了的香草給似錦看,似錦打開紅紙包,是一棵曬乾了的香草,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那香氣依舊很濃。程似錦說,這香草,真的是好東西。蓋草說,如果你喜歡,等秋天了我幫你去採,秋天的香草香氣足,經得起久放;你放心,你要多少都有,香草溪的香草是最好、最地道的香草了。
“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君子;飄風雲霓,以爲小人。”程似錦情不自禁朗聲誦道。
蓋草說:“這是漢代王逸《楚辭章句》爲《離騷》序的句子吧。香草美人,是屈原《離騷》中最醒目的兩類意象,他所追求的理想世界,人要美,草也香。其實,人世間哪個時候能做到這一點呢!”
見程似錦聽得認真,蓋草接着說,唐代劉禹錫也有一首寫香草的詩: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據說這是他專爲祭祀湘妃所寫,曲牌就叫《瀟湘神》。蓋草說:“劉禹錫這首詩,讓我一直猜想,詩中的“香草”可能不再是草,而是一個地名,你看,湘水、九疑、零陵都是地名,‘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就是告訴我們,娥皇、女英二妃所葬的地方在零陵香草,也就是我們香草溪這個地方。”
程似錦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對於蓋草,他從心裡越發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