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仔細地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王思宇的心裡有些隱隱不安,西山縣的情況要遠比想象中複雜,就拿今天的常委會來說吧,他居然被縣委書記錢雨農當了一回槍使,錢雨農將那份材料拿到常委會上討論,再結合他的那番講話,任誰看來,都是將矛頭直指縣長曹鳳陽,在不知內情的人眼裡,自己儼然成了錢書記狠批曹縣長的急先鋒,但王思宇卻有口難辯,總不能怪罪錢書記沒有和自己商量,就把材料拿到常委會上討論吧。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王思宇提前準備了兩份材料,並且事先與曹鳳陽也就此事深入探討過,兩人經過充分的溝通,從會場上曹鳳陽當時的表情來看,他還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否則,平白無故地就與曹縣長結下了疙瘩,那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而錢雨農這一拳打得堂堂正正,王思宇雖然明明知道他在藉機搗鬼,既從正面打擊了曹鳳陽,又在自己與曹鳳陽之間製造矛盾,分明是一石二鳥之計,偏偏他做的不露痕跡,又佔了大道理,讓自己無話好說,不得不承認,這老滑頭倒真是很難對付。
至於錢雨農爲何會在會場上大發雷霆,王思宇也有所察覺,前段時間,因爲西山縣中心廣場提升改造工程的事情,錢書記與曹縣長之間的分歧很大,在書記碰頭會上爭論得極爲激烈,兩人都有各自屬意的公司,據曹鳳陽在私下裡透露,錢書記所支持的大富集團在鄉鄉通的公路工程項目中,在質量上曾經出過一些問題,後來曹鳳陽親自給大富集團的董事長趙大富打去電話,對方纔勉強同意將出現裂縫的路面進行了維護修補,因此,曹鳳陽的反對其實是很有道理的,但錢雨農卻始終強調肥水不流外人田,應該積極扶持本地企業。也讓曹鳳陽無可奈何,只能選擇暫時答應下來,卻在執行時盡力拖延,採取以拖待變的策略。
至於錢雨農爲什麼會力挺大富集團,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他與沈丹丹之間的風流韻事,在西山縣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幾乎是婦孺皆知,王思宇雖然初來乍到,但也早已有所耳聞,那些傳聞雖沒有真憑實據,但從錢雨農近年來熱心爲大富集團打招呼開綠燈的行爲來看,傳聞倒很有可能是真的,王思宇也曾見過沈丹丹幾次,那女人現在雖然年齡大了些,眼角的魚尾紋已遮擋不住,但從容貌上來看,完全可以猜測得到,她當年也是一個能讓男子神魂顛倒的尤物,能夠俘獲到錢雨農拜倒在石榴裙下,倒也說得過去。
王思宇暗自琢磨,曹鳳陽這次變相抵制大富集團的行爲,想必是觸及到錢書記的底線了,所以錢書記這才藉着王思宇遞交上去的報告,在常委會上,當着所有常委們的面,對曹鳳陽進行一番敲打,假如曹鳳陽能夠知趣臣服,估計兩人的關係還能有所緩和,但如果曹鳳陽不願忍氣吞聲,而是選擇對抗,西山官場的局勢就將變得複雜起來,書記有權,縣長管錢,二人在市裡都各有支持的領導,一番爭奪下來,到底鹿死誰手,還真是難以預料。
王思宇搖了搖頭,蹺起二郎腿,摸起桌上的煙盒,熟練地從裡面彈出一根菸來,低頭點燃,輕輕地吸上一口,嘴裡吐出淡淡的煙霧,輕煙嫋嫋間,他擡手捏了捏前額,覺得有些頭痛,以前在青羊縣做掛職副縣長的時候,當縣長鄒海與常務副縣長魏明理明爭暗鬥時,他是堅定的騎牆派,不偏不倚,任爾八面來風,我自騎牆巋然不動,把精力都投放在實際工作中,可如今在西山縣,要想做到這點,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當然,也許事情的發展方向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錢雨農與曹鳳陽之間的矛盾,如果能夠通過正常溝通解決,那是最好了,否則,他就只能再次於夾縫中求生存了,事實上,那往往比站隊還要艱難。
正思慮間,‘篤篤’的敲門聲忽地響起,王思宇把身子坐直,擡起頭來,喊了聲‘請進’,卻見秘書鍾嘉羣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服,白襯衫上打着暗紅色花紋的領帶,剛剛理過發,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幹練勁,王思宇笑了笑,把煙掐滅,丟進菸灰缸裡,招手道:“嘉羣,今兒可夠精神的了,看着跟新郎官似的,過來坐吧。”
鍾嘉羣跟了王思宇也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兩人相處非常融洽,王思宇從來不在他面前拿捏姿態,而是以誠相待,鍾嘉羣此時已經不像開始那樣拘束,神情舉止都自然了許多,他笑着拉了把椅子坐下,將手裡的一份材料放到辦公桌上,輕聲道:“王書記,縣委機關報前段時間向您約稿,咱們一直都很忙,就沒有趕出來,昨天下午劉主編又打電話來催稿了,這是我昨晚寫的一份《關於農民增收及農村經濟發展的調研報告》,裡面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請王書記修改斧正。”
王思宇笑了笑,從桌面拾起材料,拿在手裡認真地翻看起來,這篇調研報告內容充實,論據充分,裡面結合了許多實例和基礎數字,非常切合現在農村發展的實際情況,王思宇一路看下去,不住地點頭,他完全能夠看得出,鍾嘉羣在這篇文章上是下過苦功的,雖說不上是字句斟酌,也相去不遠。
在仔細讀了一遍後,王思宇便拿起簽字筆,在材料的後面提筆加上兩點補充意見,一是推進農村產業化進程,在扶持鄉鎮企業方面加大力度,結合當地特點,形成完善的產業鏈條。二是科學轉移農村勞動力,增加非農產業收入水平,寫完後,王思宇把手中的筆輕輕丟下,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放下杯子後,將材料遞交回去,鍾嘉羣拿着材料輕輕瞄了幾眼,便微笑恭維道:“王書記水平就是高,一下子就寫到點子上了。”
王思宇知道這是對方在奉承自己,也就沒有在意,鍾嘉羣這段時間跟着自己忙前跑後,也很是辛苦,而且他辦事風格低調穩重,也很討王思宇的喜歡,只是在提到農村問題上,他多少有些掩飾不住的自負,這點王思宇看在眼裡,便打算敲打他一番,於是微笑着擺擺手,搖頭道:“嘉羣,我們的視角不同,對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也就不同,你是紮根農村,基層工作經驗豐富,這是你的長處,在某些方面的理解,你甚至可能比專家教授還要深刻,但優勢有時也是劣勢,會將你的思維固化,容易形成唯經驗論,有時候,需要跳出來看問題,就像那首古詩中說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有時候外行能夠領導內行,就是因爲他能夠站在全新的角度來看問題,沒有被太多的條條框框所束縛。”
鍾嘉羣聽後忙點頭稱是,他見王思宇面前的杯子空了,趕忙換上新茶,沏上熱水,重新坐回沙發邊,微笑道:“王書記,那我就先回去了,爭取在下班前改好,讓他們早點過來取。”
王思宇略一沉吟,擺手道:“稍等,嘉羣,我先打個電話。”
說完後,在鍾嘉羣詫異的目光中,王思宇轉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衝着電話那邊低聲說了幾句,掛斷電話後,王思宇轉過身來,笑呵呵地道:“嘉羣,你這篇調研報告的質量很高,尤其是那些詳實具體的數據,很有說服力,我看就不必在機關報發表了,我剛纔聯繫了華西日報的陳主編,他對於這篇報道非常感興趣,打算在日報上刊登,這樣吧,你回去再仔細潤色下,下週二之前給他傳過去,文章就單獨署上你的名字,在省報上發表吧。”
鍾嘉羣聽後微微一愣,他沒想到文章可以在省報上發表,更沒有想到王思宇會把這種露臉的事情讓給自己,想來是領導在假意謙讓,若是當真了,那可容易壞事,他忙搖頭道:“王書記,署名理應是您,這是慣例。”
王思宇笑了笑,低頭在材料上寫了個傳真號碼,遞到鍾嘉羣手裡,目光真誠地望着他,輕聲道:“嘉羣,在我這沒慣例,會議報告那是沒辦法的事情,其他的我是無功不受祿,不搶奪你們秘書的勞動成果,對了,莊主任說過段時間縣委辦公室的陳副主任要辦內退,我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了,但是嘉羣,你最近也要加把勁,好好表現一下,爭取早點進步。”
鍾嘉羣此時明白了王思宇的一番用意,心裡不禁感激起來,一時間漲紅着臉,說不出話來,在官場上,秘書這個羣體,永遠都生活在領導的光環之下,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材料,卻都爲他人做嫁衣裳,而領導們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必去修改,只需署上自己的大名,便可以將全部的成績合理合法地佔據,像王思宇這樣的領導,他還是頭一次遇到,無限感激之餘,也暗自慶幸跟對了人。
“王書記,真是太感謝您了,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不辜負您的期望。”
鍾嘉羣嘴巴蠕動半天才說出這句話來,他內心激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對着這位比自己小上幾歲的領導千恩萬謝,他實在是有些難以啓齒,儘管老婆白燕妮總在他身後吹枕頭風,讓他一定要大拍領導馬屁,可每次話到嘴邊,他總是感覺難爲情,即便有時刻意奉承一番,也要打上七八分折扣,馬屁威力大減,此時想來,他覺得老婆說的倒真是對的,自己還真是一個書呆子,即便在鄉下打拼了幾年,骨子裡還是有些讀書人的迂腐。
王思宇瞥見他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輕聲道:“嘉羣,你先回去吧,縣委機關報那篇稿子,由我親自來寫,你就不必管了,專心把這篇調研報告改好。”
鍾嘉羣用力地點了點頭,便從椅子上站起,拿着材料向門口走去,剛剛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腳來,轉身來到辦公桌前,壓低聲音道:“王書記,司機小孫是委辦莊主任的親屬,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
王思宇眉頭微微一挑,這個訊息他倒是第一次聽到,莊俊勇以前從未提及過此事,而且幾次接觸中,當着王思宇的面時,莊俊勇與小孫之間極少說話,現在想起來,似乎兩人都在故意掩飾着這種關係,而莊俊勇這個人,雖然在常委會上很少說話,但他是緊跟書記的,與錢雨農之間聯繫緊密,小孫若是他的重要親屬,就相當於那邊掌握了自己大半的動態,自己在小車裡的一言一行,最後都會通過小孫傳給莊俊勇,最終落到錢雨農的耳朵裡。
在眼下這種微妙時刻,鍾嘉羣反饋的消息太及時了,王思宇再次點燃一根菸,在繚繞的煙霧之中,表情變得愈發難以捉摸,過了半晌,他才輕輕嘆了口氣,擺手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注意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