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如絲的細雨飄蕩在空中,彷彿輕紗一般,飄渺而迷離,隔着車窗,鄭大鈞欣賞着濱海市街頭的景象,心中感慨萬千,他沒有想到,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昔日的那位下屬,已如彗星般崛起,光芒四射。
反觀自己,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場,卻毫無建樹,幾乎是在市縣間兜了個圈子,從終點又回到了原點,非但如此,還被政敵搞得狼狽不堪,甚至無法在青州立足,灰溜溜地離開了華西,夾着尾巴逃到南粵。
“這就是命啊!”鄭大鈞唏噓了半晌,就把頭靠在車窗上,做閉目養神狀,他也知道,若非周松林打了招呼,想要把華西的那些事情擺平,也並非容易,搞不好,此時已經被罷官免職了,能有現在的結果,實屬萬幸。
十幾分鍾之後,奧迪車在市委辦公大樓前,嘎然停下,車子剛剛停穩,臺階上就走下幾人,秘書二科的科長孔慶東搶先迎了過來,打開車門,把一張大圓臉湊過去,極爲熱情地道:“鄭主任,您好,歡迎您的到來。”
“好,好。”鄭大鈞端足了架子,慢吞吞地下了車,與孔慶東握了手,臉上露出矜持的笑容,上下打量着他,用濃厚的華西口音道:“謝謝你,辛苦了。”
孔慶東笑了笑,就轉過身子,看着緩步走來的秘書長侯晨,悄聲道:“鄭主任,這位是市委常委,侯秘書長。”
鄭大鈞不敢怠慢,忙快走幾步,迎了過去,與侯晨握了手,笑吟吟地道:“秘書長,您好,以後就要在您底下做事了,還請多多關照。”
侯晨早就看了他的履歷,知道這位鄭大主任,極有來頭,是市委王書記在青州時的同事,也就不敢託大,握着他的手搖了又搖,笑眯眯地道:“老鄭同志,你不要客氣,能夠在一起共事,就是緣分,我們以後要互相照應。”
“秘書長,一定,一定。”鄭大鈞含糊地迴應着,又和其他兩位副秘書長握了手,幾人上了臺階,剛剛走進門口,就見一羣工作人員,分別站在兩旁,熱情地鼓掌。
鄭大鈞心情極好,有些激動地伸出右手,輕輕揮了揮,轉過身子,小聲道:“秘書長,真是太客氣了,實在是不敢當啊。”
侯晨微微一笑,雙手抱着小腹,和聲細語地道:“鄭主任,王書記在和區裡的同志談話,要晚些時候才能見你,先去你的辦公室坐坐,和其他辦務成員熟悉一下,晚上已經安排好了,在鳳凰樓大酒店設宴,爲你接風洗塵,委辦的幹部都要去,王書記也會親自到場。”
鄭大鈞眼睛一亮,把胸脯挺了起來,極爲動情地道:“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王書記了,還真是想念啊,秘書長,謝謝你的安排,讓我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
侯晨笑笑,走在最前面,帶着鄭大鈞去了辦公室,衆人坐在沙發上,熱絡地聊了起來,鄭大鈞是老機關,對委辦的工作極爲熟悉,又提前做了準備,能聽懂簡單的粵語,和大家的溝通,就沒有太大的障礙,屋裡衆人,雖然各懷心事,卻言談甚歡。
不知不覺間,二十幾分鍾就過去了,外面的樓道里,響起一陣高跟鞋的噠噠聲,緊接着,敲門聲響起,房門推開後,穿着黑色吊帶裙的魯玉婷笑眯眯地走了進來,她先向秘書長侯晨問好,隨後,含笑望着鄭大鈞,甜絲絲地道:“鄭主任,王書記有請。”
衆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和鄭大鈞握手告別,鄭大鈞把衆人送到門口,又拿了鑰匙,把房門關上,跟在魯玉婷的身後,忐忑不安地上了樓。
來到市委書記辦公室,他站在門口,醞釀了下情緒,就敲門進去,立在門邊,看着辦公桌後的王思宇,鼻子竟然一酸,眼淚汪汪地道:“老領導,大鈞……大鈞來報道了。”
王思宇剛喝了口茶水,險些噴了出來,忙放下杯子,起身迎了過去,和他熱情地握了手,微笑道:“老鄭啊,怎麼瘦了,可沒以前富態了。”
鄭大鈞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嘆息道:“可不是嘛,在牀上病了兩個月,掉了十幾斤的分量,王書記,多謝你的關心。”
王思宇笑笑,把他讓到沙發上,親自泡了茶水,遞過去,輕聲道:“大鈞,去看過周書記了?”
鄭大鈞點點頭,有些難爲情地道:“周書記嚴厲地批評了我,要求我吸取經驗教訓,端正態度,努力爲您做好服務工作,對了,周書記還拿了幾瓶好酒,託我轉交給您,還在後備箱裡。”
“老爺子有心了。”王思宇微微一笑,又點上一顆煙,含笑望着他,輕聲道:“家裡人都跟過來了嗎?”
鄭大鈞搖了搖頭,雙手在膝蓋上,不時地變換着形狀,有些侷促不安地道:“沒有,就我過來了,我們那口子,是捨不得離開華西的,故土難離啊。”
王思宇撣了撣菸灰,頗爲感慨地道:“是啊,我也有點懷念華西了,不過,現在時間安排得太緊,一時半會兒,也沒時間回去看看。”
鄭大鈞聽了,忙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信封,打開後,摸出厚厚的一疊照片,遞了過去,訕訕地笑道:“王書記,出門前,特意拍了些照片,這裡有您以前居住的小區,還有委辦一些昔日同事的照片,他們都很想念您,託我向您問好哩!”
王思宇微微一怔,瞥了他一眼,就接過照片,一張張地看了起來,輕輕點頭,微笑道:“大鈞啊,還是你細心,說實話,你能過來,我是打心眼裡高興。”
鄭大鈞像吃了人蔘果一般,心裡異常舒坦,臉上也笑成了一朵花,鼻子眼睛都擠在一塊,有些激動地道:“王書記,承蒙您的信任,以後,我就跟在您的身邊服務,再也不離開了。”
“好,好。”王思宇把照片放下,擡腕看了下表,笑着道:“馬上要去市教育局,大鈞,你旅途勞頓,先回去休息吧,他們準備了接風晚宴,下班以後,咱們多喝幾杯,好好敘敘舊。”
“那好,王書記,您先忙。”鄭大鈞知趣地站了起來,來到外間,和兩位秘書寒暄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回到了辦公室。
他喝了杯茶水,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就來到窗邊,向下望去,卻見王思宇在衆人的簇擁下,鑽進小車,緩緩離去,不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今非昔比,真是今非昔比啊,變化太大,都快認不出來了,這伴君如伴虎啊,可要擺正位置,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了!”
“阿嚏!”坐在奧迪車裡,王思宇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忙掏出紙巾,擦了下鼻子,又摸出簽字筆和材料,利用路上的時間,批閱文件。
車子在轉彎時,魯玉婷接了個電話,低低地說了幾句,就轉過頭,輕聲道:“王書記,剛剛清濱集團的人送來請柬,請您參加一週後的集團慶典活動,可能有數位省領導要來參加。”
“呃?”王思宇擡起頭,微微皺眉,臉上露出一絲吃驚之色,那個所謂的清濱集團,也就是教父等人控制的最大實體公司,他們在此時搞這個慶典活動,當然是別有用意的,想了想,王思宇放下筆,輕聲道:“都有哪些省領導要過來?”
魯玉婷蹙起秀眉,謹慎地道:“確定要來的,有黃俊明副省長,省政協副主席王石祿,省公安廳的孫景生副廳長,還有南粵省信託投資公司的副總經理艾蓉蓉女士。”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又悄聲解釋道:“這位艾蓉蓉女士,是省紀委艾書記的大女兒,也是省發改委謝主任的大兒媳,除了他們幾位以外,還有省委的一位副秘書長要過來,但還沒有最後確定。”
王思宇淡淡一笑,摸着前額,輕聲道:“請出這麼龐大的陣容,開銷一定不少,這個面子要給,不但我去,讓盧市長也過去,飯照吃,酒照喝,戲照唱,看他們能耍出什麼花樣!”
魯玉婷猶豫了下,就小聲提醒道:“王書記,這個清濱集團的董事會名單,從不向外透露,但在傳聞中,有多位省領導的親屬都沾邊……”
王思宇笑着擺擺手,打斷她的話,輕聲道:“清濱集團的情況,我也瞭解一些,傳言不可全信,那是有人做賊心虛,扯虎皮拉大旗罷了,即便真的有關聯,也沒什麼,那就是一個火坑,有膽量的,儘可以往裡跳。”
魯玉婷抿嘴一笑,又捋了前額的短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書記,晚上我有急事,要出門,就不去鳳凰樓酒店,參加鄭主任的接風宴會了,已經向他道歉了。”
王思宇笑着點點頭,又關心地道:“怎麼,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吧?”
魯玉婷輕輕搖頭,輕笑道:“沒有,是一個極要好的同學來南粵辦事,順便到這裡來看我,只呆三個小時就走,時間沒辦法錯開,只能先見她了,我和鄭主任講了,明晚單獨請客,以示歉意。”
王思宇微微一笑,點點頭,就閉上眼睛,陷入沉思之中,其他的人還好說,這裡居然還牽涉到南粵謝家的兒媳婦,就讓他有些意外了,以前倒沒有掌握到這個線索。
謝家在南粵實力極強,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王思宇是不想與之交惡的,更何況,那位艾蓉蓉女士,還是省紀委書記艾嘉興的女兒,更要謹慎從事了,別再辛苦忙了一遭,把自己給坑進去,那就不值得了。
而就在此時,一間裝修豪華的辦公室裡,身着中山裝的老者,手裡拄着柺棍,在屋子裡焦急地踱着步子,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愁眉緊鎖,似乎正在爲什麼事情傷腦筋。
過了好一會兒,老者才坐回辦公桌後,摸起話筒,撥了號碼,滿臉堆笑地道:“喂,偉少爺,是我,名單看過了,感覺還是不夠分量,請您再幫忙運作一下,最好再請來一位省委常委……潤筆費我會出七位數。”
話音剛落,電話裡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江董事長,你再有錢都沒用,還要看人家省領導有沒有時間,有沒有心情,對吧?”
老者連連點頭,賠笑道:“偉少說的是,我這是急糊塗了,還請您諒解,不過,現在情況確實很是緊急,我們清濱集團遭人構陷,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還請偉少仗義援手,過了這道坎,老朽一定全力報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就嘆了口氣,輕聲道:“老江啊,事情我早就清楚了,別隱瞞了,你就是糊塗,以前就和你講過,既然能賺錢了,就要早點上岸,你偏偏不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者用手揉着額頭,有些無奈地道:“偉少,我也是有苦難言的,一直想要上岸,可下面的兄弟太多了,總要給口飯吃。”
電話那邊的年輕人點點頭,輕聲道:“那好吧,我再試試,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那位也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嗅覺靈敏的老傢伙們,大都不敢靠前,我嫂子親自出馬,要是還鎮不住他,你就自求多福吧。”
“謝謝偉少,躲過這一劫,老朽必有重謝。”老者從衣兜裡摸出手帕,擦着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苦笑着道。
那位偉少笑笑,喝了口茶水,把二郎腿從桌子上放下,淡淡地道:“老江,我要是你,現在已經在國外了,絕不會冒這樣大的風險。”
老者擺擺手,嘆息道:“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跑出去做什麼,要真是躲不過,老朽也就認命了,偉少,我這樣着急,倒不是怕自己被槍斃,而是擔心產業沒了,那可是兄弟們拿命拼來的,還有很多家人要養的。”
那人點點頭,輕聲道:“老江啊,之所以會幫你,就是因爲你講義氣,好了,等我消息吧。”
掛斷電話,老者沏了杯茶水,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跑路是想過,可惜啊,來不及了……她要是能來,就好辦了,苦兒,苦兒,你這死丫頭,也不知去哪了,這要緊關頭,竟然聯繫不上,真是天亡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