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玉壺山坐落在玉州市的北郊,那裡是丘陵地貌,山並不高,但形如其名,遠遠望去,恰似一把傾斜的玉壺,而古華寺則在它的半山腰上,這座寺廟其實並不古老,最初是由清末民初一個鄉紳捐資修建的,本來已經荒廢許久,但改革開放之後,隨着旅行業的興旺發達,省裡市裡多次撥款重修,這裡才逐漸熱鬧起來,去霧隱湖遊玩的人,多半也會到這裡燒一炷香。
奧迪車停在山腳下,王思宇扶着方如海碩大的身軀走下車,緩緩向山上趕去,上山的路並不陡峭,一條十幾米寬的水泥路上,滿是絡繹不絕的遊人,每隔五十米遠的距離,就會有一個僧人穿着藏青色袈裟站在路邊迎來送往,不時地向遊人頷首微笑,倒與那些酒店的迎賓員有些相似,王思宇就覺得這寺廟的主持應該很有商業頭腦,他家的買賣應該錯不了,上面有滿天神佛罩着,下面國家還有一系列的免稅政策,再加上本來就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只要經營得當,想不賺都難。
方如海爬山很是吃力,走上一段路程後,就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氣,王思宇忙從衣兜裡拿出紙巾遞過去,方如海笑了笑,擦去額頭細密的汗珠,倚在道邊的紅木欄杆上歇了一會,繼續往上行去,兩人足足走了十五六分鐘,才從一片綠蔭裡,依稀看到硃紅色的山門。
再走了幾十米,沿石階逐級向上,終於到了半山腰,這裡有一大片平坦空曠的平地,穿過一片小樹林,整座寺廟就出現在眼前,此時日光很足,寺廟裡的香火太旺,那些氤氳的煙霧就隨着微風飄渺升起,整個寺廟都籠罩在雲遮霧罩之中,散發着玄妙的神秘氣息。
進了寺廟,先在大殿外的空曠處轉了一圈,方如海從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進寫着‘功德無量’四個紅字的黑色功德箱裡,站在功德箱旁的和尚趕忙對他深施一禮,大聲喊道:“福星高照,好運連連。”
王思宇跟在他的身後,見那僧人拿眼睛瞄着自己,也只好意思意思,於是很大方的將手伸進褲兜裡,摸出一把硬幣,隨手丟了進去,裡面頓時響起一陣清亮的撞擊聲,那和尚見了,頓時一翻白眼,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把目光盯向別處。
兩人向前走了沒幾步,大殿裡突然響起三聲鼓響,二十幾個僧人從正殿裡走出,分列道路兩邊,合掌默立,衆遊人好奇間,也閃到一旁,讓出一條小路,過了兩三分鐘,四個身材高大的和尚擡着一頂竹架從大殿裡走出來,竹架上坐着一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和尚,在人們的注視下,緩緩穿過大院,走出廟門。
王思宇不禁皺皺眉頭,轉頭對方如海輕聲問道:“這人就是主持方丈?”
方如海點頭道:“智空大師,華西省佛教協會會長,三屆全國政協委員。”
王思宇看着竹架顫悠悠地被擡進樹林,吧嗒吧嗒嘴,沒再吭聲。
買完香後進了正殿,拿香紙點燃後插在香龕裡,方如海對着佛像拜了又拜,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表情凝重而虔誠,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開雙眼,轉頭對旁邊的王思宇道:“你也過來拜一拜吧,今天是小晶母親的忌日,上午我剛剛掃墓回來,中午就遇到你,這冥冥中似有定數,怕是小晶的媽媽急着見未來女婿了。”
王思宇聽後倒嚇了一跳,趕忙學着方如海的摸樣,神情莊重地拜了幾拜,在心裡誠心祈禱,希望那位老人家能在另外的世界裡得到心靈上的安寧,再不受這紅塵濁世的困擾。
上了香,兩人走到旁邊的掛桌旁,那裡足足擺了十五六張香案,每個香案上都擺着八角籤筒,兩人各自從籤筒裡摸出一支籤,王思宇在抽籤時腦子裡想的是廖景卿,暗自琢磨着不知和她有沒有緣分,他把刷着紅漆的竹籤拿到手裡,仔細望去,卻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着“運主靜時莫驚慌,動則得咎更荒唐,他方難求心中寶,運來時至從天降。”
看了簽上的文字,王思宇就苦笑着搖搖頭,暗想緣分這東西果真是求不來的,本來他還謀劃着明天到家教一條街上假扮家教,藉機接近廖景卿,看了這籤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順其自然好了,說不定哪天運氣來了,廖姐姐自然會從天而降,光溜溜地落到他的牀上。
王思宇把竹籤丟到香案上,扭頭去看方如海,卻見他正拿着手中的竹籤怔怔地發呆,王思宇的好奇心被他勾起,忙湊過去瞄了一眼,卻見竹籤上寫着:“鳳凰開羽毛,衆鳥盡皆驚,指日升雲漢,鳴聲萬人知。”
王思宇趕忙摸着下頜道:“好籤,真是好籤,看來老師還要高升啊。”
方如海聽後搖搖頭,把竹籤隨手丟在香案上,微笑道:“走吧。”
其實,他抽這籤時,問的是王思宇的前程……
下山時的腳步就輕快許多,方如海的心情大好,笑容可掬地跟王思宇扯些閒話,而王思宇則把注意力放在方如海腳下的臺階上,不時伸手扶他一把,生怕方如海腳下踩空,兩人下山後,坐進小車裡,小車緩緩開動,繼續向前方駛去。
二十分鐘後,小車停在華鼎鄉村俱樂部門口,王思宇卻發現大門口掛着歇業的牌子,而四個保安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前,其中一人伸手攔住車子,大聲喊道:“今天歇業,改天再來吧。”
方如海微微皺眉,司機趕忙開門下車,走到門前,拿出證件在衆人眼前晃了一下,輕聲跟那位保安說了幾句,那保安忙點點頭,轉身跑到門口的收發室裡,急匆匆地打了個電話,五分鐘後,他接了一個電話,趕忙將大門打開,司機緩緩發動車子,將小車徑直開了進去。
車子開到裡面,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王思宇這才知道,此處竟是一個高爾夫球場,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清新醒目的綠色,小車停下後,王思宇下了車,跟在方如海的身後向緩坡上走去,見遠處正有三四個人在揮杆擊球,他們身後不遠處,站着十幾人,正不時地低聲說笑。
方如海走到一處遮陽傘下坐好,從旁邊的椅子上取下白毛巾擦了把汗,又伸手從圓桌上拿起一瓶果汁,丟給坐在下首位的王思宇,王思宇打開果汁飲料喝上一口,向前方看去,卻見揮杆打球的人竟是省委常委、玉州市的市委書記方如鏡,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休閒夾克,腳下蹬着一雙雪白的旅遊鞋,正拄着球杆對旁邊一人輕聲說笑。
方如海見王思宇盯着那羣人看得入神,指着這些人向王思宇介紹道:“你二叔左邊那個是玉州市紀委書記李國勇,右邊那個是市檢察院的蔡院長,身後那個是市局的肖副局長,他們三個都是如鏡一手提拔起來的,是咱們方家的中堅力量。”
王思宇知道方如海已經完全把他當做方家的一員了,對自己再沒有任何保留,不由得心中一陣感動,喝上一口果汁後,把手裡的果汁飲料放在桌子上,從兜裡掏出煙來,點着後抽上一口,微笑道:“二叔的球技不錯。”
方如海卻滿臉不屑地擺手道:“稀鬆平常,在這塊場地上,他還沒贏過我。”
這時方如鏡的秘書何仲良抱着球杆從前方跑過來,離了幾米遠就微笑着打招呼道:“臺長大人,您可遲到了足足四十分鐘。”
方如海笑了笑,擡手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點頭道:“順便辦了點事,我還以爲是單挑呢,怎麼叫來這麼多人?”
何仲良坐到椅子上,含笑不語,拿目光打量王思宇一眼,衝方如海低聲道:“這位是?”
方如海輕聲道:“我的學生王思宇。小宇,快跟何大秘認識下,他跟你二叔好多年了,你以後要多向他學習。”
何仲良聽到‘你二叔’三個字,立時心中雪亮,不敢怠慢,忙搶先站起來,熱情地與王思宇握了手,輕聲道:“何仲良,請王兄多多關照。”
王思宇趕忙搖頭道:“何大秘太客氣了,應該是您多關照我纔對。”
兩人客套了幾句,重新坐下,何仲良此時沒了顧慮,便輕聲解釋道:“最近調查組工作很辛苦,方書記打算讓同志們出來放鬆一下,順便給大夥鼓鼓勁。”
方如海向人羣中瞄了一眼,輕聲道:“現在進展怎麼樣,什麼時候能收網?”
何仲良微笑道:“依照現在的進度來看,拿下政法這條線沒問題,如果運氣好,還能兜到幾條大魚,方書記的意思是,不要急着收網,而是慢慢地施壓,要讓更多的人跳出來,再陷進去,爭取讓這顆炸彈發揮出最大的殺傷力。”
王思宇在旁邊聽得雲山霧罩的,不明就裡,正皺眉間,卻見方如海微笑着點頭道:“要是能把範敏哲揪出來就好了,他可是那隻老猴子的忠實打手,把他搞下去,等於卸了老猴子的一隻胳膊。”
何仲良笑笑,搖頭道:“範敏哲太狡猾了,那件事情出了以後,他就再沒去過‘大富豪’,最近在常委會上也安分多了,方書記估計他已經把自己洗乾淨了,這次想借機拿下他不太可能,但只要打掉下面的人,他也就成了沒牙的老虎,蹦躂不了多久,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小猴子乾的,不然對方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來遮掩,依我看,這一拳肯定能打到老猴子的痛處。”
聽到‘大富豪’三個字,王思宇終於恍然大悟,不禁喜上眉梢,但心裡還是有些拿不太準,就將疑問的目光投向方如鏡,而方如鏡則在鼻子裡哼了一聲,拿手指着王思宇,對何仲良道:“回頭我跟如鏡說說,想辦法把這小子弄進專案組,他能耐大着呢,是真正的孫猴子,專往鐵扇公主的肚子裡鑽,依我看,三個監察室主任捆在一起都比不上他一個。”
何仲良呵呵一笑,他自然能聽出方如海語氣中的調侃之意,與此同時,他也揣摩出其中的呵護之意,於是微笑着衝王思宇眨眨眼,臉上綻出善意的微笑。
王思宇的心裡也跟明鏡似的,知道方如海這是在奚落自己,上午的事情哪裡會瞞得過這些老傢伙,人家只需輕輕一望,就已看穿自己的小伎倆了,王思宇忙不好意思地颳了下鼻樑,嘿嘿笑了幾聲,輕聲辯解道:“您又沒跟我提過,我哪裡知道方書記在查。”
方如海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高深莫測,擺手道:“總之你不要再管那件事情,安心在黨校學習,等你什麼時候坐上市委書記的位置,再想着做王青天吧。”
這話就有點重了,王思宇聽着心裡不太舒坦,卻又無可奈何,誰叫人家是自己的老師兼準老丈人呢,就算說得再難聽些,那不也得受着嘛……
正尷尬間,王思宇擡頭瞥見方如鏡站在三十米外,正向這邊頻頻揮手,他趕忙提醒道:“老師,二叔在叫你。”
方如海見好就收,他也怕挫了王思宇的銳氣,其實,對於王思宇的這種性格,方如海還是很欣賞的,畢竟他從王思宇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要是放在三十年前,遇到這種事情,方如海自付要比王思宇更加急躁,說不定早就領着一幫弟兄打上門去了。
想到這,方如海微笑着站起來,走到王思宇的身後,在他肩頭上輕輕地拍了拍,隨後伸手接過何仲良遞來的球杆,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
見方如海走遠,何仲良衝着王思宇微笑道:“王兄要不也過去運動一下?”
王思宇趕忙搖頭,坦言道:“何大秘,我從沒摸過球杆,下不了場。”
何仲良哈哈笑道:“很簡單的,走,我去教你。”
王思宇見他誠意邀請,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忙站起來,跟着他向練習場地走去。
十幾分鍾後,王思宇在何仲良的指導下,提臀收腹,拿眼睛死死地盯着草坪上的高爾夫球,雙臂輕揮,以極其優美的姿勢揮動球杆,下一刻,白色的高爾夫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遠遠地飛進附近的小湖裡。
在小球入水的那一刻,壓在王思宇心頭多日的那塊大石頭,終於卸了下來,水花四濺的那一刻,兩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