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按時舉行,李潼依班登殿,早已經沒有了最初莊重儀式所帶來的新鮮感,得以更加關注人事的變動。
今天的大朝會,宰相層面沒有太大的改變,僅僅只是兵部夏官尚書王本立被罷相事。至於原因,李潼覺得可能是爲了給蠢材讓路,因爲他又在班列中發現了一副吊死鬼模樣的武三思。
今天的朝臣班次裡又加了武家兩人,一個是此前從春官尚書任上被原肅政大夫李昭德踢走的武三思,就任夏官侍郎。另一個則是武攸寧,擔任鳳閣右散騎常侍。
後世講到武家,多言其囂張跋扈。不過單就眼下而言,由於彼此之間少於人際關係的往來,其傢俬底下是個什麼樣子,李潼瞭解不多,可從政局上來說,眼下的武家人存在感其實並不高,甚至還顯得有些可憐。
李潼所知武家人,主要還是任職於南北衙禁軍系統中,真正在臺省中佔據高位的,不過一個武承嗣而已。勉強加上一個武三思,起起落落的很不穩定。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眼下這段時間對他奶奶武則天而言是真正關鍵時期,所需要的也是真正能幫上她的人。就算把武家人強拉上來,但若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不過徒增笑柄而已。
武家人能力普遍不高,這是沒有什麼可質疑的。在武則天發跡之前,不過小門小戶的人家,到了武則天當天後那段歲月裡,對於孃家人也是虐害爲主。
比如說武三思眼下哪怕盛夏時節,脖子上都還纏着一圈的羅紗,倒不是這傢伙老來俏、愛穿高領,而是因爲早年被流放廣西,或是毒蟲叮咬、或是沾染疫病,留下傷疤一直蔓延到脖子間,因此纔要做掩飾。
本來就沒有什麼家學傳承,又算不上天資聰穎,早年顛沛流離、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武則天一開始要培養的也不是她的這些侄子們,而是外甥賀蘭敏之,可惜賀蘭敏之這傢伙本領不大、氣性不小,滿腔戾氣全都發泄在女人身上,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
等到賀蘭敏之死後,武承嗣等人才被陸續從流放地召回。這些人可以說是既沒有天賦、還沒有教養、更沒有行政經驗,不折不扣的三無人員。
然而朝堂中雖然人事關係複雜,但能夠在武則天臨朝的背景下擔任高位,一個個也都是人精。他們雖然弄不掉武則天,但要收拾武則天這幾個沒咋見過世面的侄子,簡直不要太輕鬆。
像是垂拱元年武承嗣第一次拜相,堅持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被逐出了政事堂,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淪爲一個笑柄。
畢竟武則天就算再怎麼崇信孃家人,許多操作也只能在規則之內,如果偏架拉得太明顯,那還要宰相、還要朝臣幹什麼,你們武家人自嗨得了。
更何況,眼下的武則天權勢也遠沒有達到無所顧忌的程度,硬把侄子安在高位上,幫不上忙且不說,還要幫他們擦屁股。
所以眼下武家諸子弟,主要還是集中在人事牽扯較少的禁軍中,還不敢大舉進入臺省之中遭受捶打。
不過今天的朝會一下子多出來兩個武家人,武三思就不必說了,狗皮膏藥一樣攆走又回來。新加入的武攸寧,也的確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右散騎常侍只是一個鳳閣閒職,並不負責具體的省內事務。可見武則天對這個侄子的能力判斷還是不敢過於樂觀,不敢讓他負責具體事務以免露怯,只是當做一坨臭狗屎放在鳳閣噁心人,或許還能破壞中書省人事和諧。
不過這一現象也反映出武則天在針對宰相羣體的時候,態度更趨強硬。直接免掉王本立的宰相職位,應該是爲了讓武三思更加方便的接手兵部事務。本來就是一個副職,頂頭上司如果還是宰相,真想玩的話,武三思大機率會被玩出屎來。
武攸寧作爲一個釘子打入鳳閣,按照武家子弟的升遷規則,很大機率只是稍作過渡,興許哪一次朝會就直接取代了在場某一位宰相。
聯想到這些之後,李潼不免感慨這些宰相們也真是好涵養,狗屎都被糊在腳上了,你們還不聯手收拾那老孃們兒?換了我是宰相,絕對忍不了!
果然,他的心聲也沒有被辜負,大朝會途中的確發生了一些小波折。
一般大朝會沒有什麼莊重議題,今天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公佈了幾樁外州刺史的人事任免決議,好幾個刺史都被提拔,主要是集中在新平道這一線。
唐代軍事上講某一道大總管,還不是說的山南道、劍南道之類的監察區,而是特指一次軍事行動的行軍路線,即就是所謂的“概有徵伐則置於所徵之道,以督軍事”。
現在新平道一線州縣官員都得到獎賞,背後意思很明白,薛懷義這一路北征大軍進展順利,想是不久便要凱旋。
這對武則天而言,自然是一大助威,除了邊功震懾於內,還有就是薛懷義可是她力排衆議遣用的,這對個人威望的提升甚至還要超過宿將得功。
李潼尤其關注了一下丘神勣,只見這老小子臉色鐵青、比此前被自己調侃讓人偷了分基地還要難看。
不過丘神勣的鬱悶並不止於此,因爲接下來便有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數人當殿彈劾丘神勣,問題也都不大,無非過天津橋的時候坐騎亂叫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這種場合講出來,簡直就是噁心人。
但就算是這一類的小問題,突然五六個一起出現,也頓時將丘神勣給凸顯出來。御史彈劾完畢,殿中的神皇還沒有迴應,司刑丞李日知便又行出班列,奏報左金吾衛不合法的將捕獲賊徒交給洛陽縣。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有味道了,很明顯這是一起有節奏、有預謀,特意針對丘神勣的一次彈劾行動。
接下來,刑部秋官尚書張楚金出列,直接奏明說是洛陽縣犯案者與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有涉。爲了確保案件審理過程中的公正性,請求暫時將丘神勣調離左金吾衛,或是轉任其餘,或是避嫌放假。
李潼站在班中,看戲看得眉開眼笑,他參加大朝會也有幾次,都是四平八穩、乏甚波瀾,像這種當殿搞大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見。
更何況被搞的還是他的仇人,新鮮之餘,更有滿滿的幸災樂禍。同時心中也大有感觸,這種層次的較量,還真不可強求將人一步弄死,眼下很明顯是要藉着這些小事,先奪掉丘神勣的金吾衛兵權,言則避嫌,可一旦被踢走,想回來可就難了。
能夠做這種佈局的,當然只能是南衙宰相。李潼也在斜着眼好奇打量觀察,想要看一看究竟是哪位天使一般的南衙宰相幫了他這麼大的忙。
等到張楚金說完,殿上稍有沉寂,過了一會兒,武則天才開口道:“秋官所奏,相公們怎麼看?”
她說這話的時候,所看向的乃是納言武承嗣。不過武承嗣這會兒也有些發懵,很明顯這件事不在他預料,儘管感受到神皇的目光,但卻不知該要如何作答,只是默然站在班中。
接下來行入一人,乃是內史張光輔。
眼見這一幕,李潼暗道有戲。這一屆宰相中,他最看好的還是張光輔,除了明顯武氏派系之外,剩下幾個老的老、能糊弄的就糊弄,張光輔年紀最輕,衝勁也大,他既然首先出面,丘神勣絕對討不了什麼好。
但是李潼高興還是太早了,張光輔接下來的話,不獨讓他大感意外,也都出乎殿中羣臣意料。
“秋官所請,雖是循例,但不切實。司刑諸事,在所難免,人或有涉,未必是實。目下朝廷兩邊用事,京畿之穩,首在金吾衛。以此分寸之瓜葛,迫退都邑安危之官長,有悖當時務重。刑司宜再作度量,在勢若真不得不作避嫌,可暫壓於後。”
張光輔說完之後,也並不退回班中,只是站在原地等候神皇迴應。
而他這一番話講出之後,滿殿羣臣也都各露狐疑並詫異之色。至於一直在觀察宰相們的李潼,則敏銳的發現右史岑長倩眉頭驀地一皺。
此時武承嗣也終於反應過來,搶步出班並說道:“臣附張相公所論。”
有了兩個宰相接連表態,殿上的武則天也開口說道:“既如此,秋官所議酌情之後再報政事堂裁取。”
再作裁取,那自然只能是不了了之。
接下來朝會便乏善可陳,也讓李潼大感索然無味。今天他是親眼見識到,宰相們未必不是人精,但卻一盤散沙。什麼樣的人情權衡、時勢算計,落實到最後終究還是力量的碰撞。
眼下皇權、相權對立尖銳,如果能夠藉機拿掉丘神勣的畿內軍權,這對整個宰相羣體都是極爲有利的。但聰明人實在太多,你的算計未必是我的,大好機會就此錯過!
從大的形勢方面,李潼是深感失望的。但若落實到自家與丘神勣的矛盾,李潼倒是可以稍作樂觀之想,他位列前班,雖然有旒珠遮擋,但也能稍稍感覺到他奶奶身上那股負能量:我的狗,是別人能隨便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