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苦思對策。即將天亮的時候,武則天終於有些精力不濟,她終究已經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一夜勞頓且無眠,也實在有些熬不住,眼見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便伏案淺睡片刻。
可是她閉上眼後不久,精神正迷糊,半睡半醒之間,突然聽到整座殿堂都隆隆作響,武則天頓時一個激靈驚醒過來,開口疾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陛、陛下、西方……”
宮官魂不附體衝入進來,口中吃吃不能成聲,並有十數名殿前侍奉的健婦衝入殿中,不由分說便架起了武則天往殿外奔走:“請陛下恕妾等失禮,西方恐是地陷……”
說話間,武則天已經被健婦們架出了寢宮,再擡頭回望明堂,饒是她常年臨朝、自有靜氣,一時間也是忍不住惶然變色:只見高聳的明堂都略有搖擺,特別是最上方的鐵鳳搖擺幅度更是驚人。至於剛剛修到一半的天堂,還未封頂的上層甚至已經有木石簌簌掉落!
健婦們拱衛着武則天往禁中空曠處走避,武則天在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後,臉上逐漸恢復一些血色,擡手虛按撫定羣情:“朕自聖母臨人,豈有天禍橫生禁中!爾等諸衆勿驚,必是外州某地降事警人,餘波達於天聽……”
聽到武則天雖然有些顫抖,但卻不失高亢的語調,跟隨她奔逃出寢宮的宮人們、包括已經匆忙趕來此地拱衛的禁衛將士們也是羣情稍定,最起碼已經有了一個主心骨,跟隨神皇陛下緩緩移駕,而不再是像此前那樣大喊大叫、無頭蒼蠅一般的飛奔亂逃。
的確地震震源應該是在神都西面,禁中只是淺受波及。武則天強自定神,離開明堂後便繞行天堂,沿途不斷招撫那些驚慌的宮人與禁衛將士,一路穿行後兩殿並陶光園,抵達玄武門的時候,身前身後聚集已經有兩千餘衆。
“臣奉命鎮守玄武門,須臾不敢有離,不能及時入禁中拱衛儀駕,實在……”
右羽林將軍武攸宜眼見神皇陛下在宮人並禁衛們拱衛之下抵達玄武門,一時間也是惶恐有加,臉色蒼白,匆忙上前跪拜請罪。玄武門此處震感稍弱,大概也是明堂附近大興土木且建築過於宏大的緣故,使得震感更加強烈。
武則天雖然有些不喜武攸宜不能靈活應變,須知她一路行來除了警惕天災之外,也是擔心會有人禍橫生。
幸在平安抵達,這會兒也不好當衆斥責武攸宜,只是凝聲道:“安守值所,無敕不動,何罪之有?速着羽林諸軍入南衙召請諸位宰相至此,天人偶有感應,國事一刻不能延誤!”
武攸宜聽到這話,倒也不再死守玄武門,先親自率衆將神皇護送進入玄武門附近的仙居院,然後才又帶上人馬火速往南衙而去。
與此同時,千騎使武攸寧也已經將千騎軍衆集結完畢,一路尋訪進入仙居院後,武則天便又下令道:“速使千騎分兵,拱衛皇帝、皇后、皇太子並諸王,絕不可受亂情驚擾!”
一番人馬喧譁的忙碌,時間已經到了上午,南衙在值羣臣也已經盡數被羽林軍接引到了玄武門外等待召見。
武則天並沒有即刻召見數次請求入見的臣子們,而是先召左肅政大夫邢文偉,着其即刻奔赴則天門外,檢閱今日朝參官員集結狀況,並將缺員諸衆盡數記錄下來。
一直到了正午時分,武則天才在玄武門外接受百官朝拜,並責令百官暫入玄武城處理政務。
之後南衙諸宰相被召入陶光園,武則天於此公佈宰相韋待價兵敗寅識迦河的消息,並作出決斷:韋待價剝除一切官爵,押送歸都議罪,副將安西大都護閻溫古引衆不前、貽誤軍機,直接于軍中收斬,原安西副都護唐休璟加任西州都督,負責於河西收撫敗軍之衆,就地屯軍駐防,以御外寇。
宰相們得知此事後,一時間也都震驚不已,春官尚書範履冰以正式軍報尚未送達,請求延後再論。但武則天這會兒卻是強硬無比,直接作出定調,不容置疑,即刻頒佈敕書。
藉由這一次突發狀況,武則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西征戰敗之事定死,不給人之後再做發難的餘地。
但這並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結束,因爲剛剛發生的天災地震同樣不算什麼好消息,而且有可能帶來的餘波會更加嚴重。
事實證明,武則天的判斷是沒錯的。傍晚時分,相關災情便送入都邑,位於西京長安與神都之間的太州發生劇烈山崩,有大山橫移數百步之遙,直接將川流都給擁堵,河水氾濫,須臾之間便淹沒周圍百數裡方圓。
山崩水災之外,地震所帶來的強大餘波也波及甚廣,幾百裡外的神都城震感都如此強烈,而在震源附近只會更加嚴重,太州境內的兵城潼關都受地震影響而坍塌過半,大河水濁,魚蝦死傷無數。
之後幾日,相關的災情不斷傳入神都城中。地震餘波頻繁,有的時候甚至一日數震,兩都之間人心惶惶,相應的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沒有人能始終強大,武則天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她就爲自己此前的行事霸道而品嚐惡果。那就是在討論賑災這一基本問題的時候,都遭遇敷衍掣肘,甚至當災民已經涌入神都城附近的時候,朝廷仍然沒有討論出一個具體的賑災方案來。
女主臨朝,或是權術精妙、心狠手辣,但當天災人禍接連爆發時,武則天的軟肋也充分暴露出來。
她雖然剛剛乾脆利落的拿下了宰相張光輔並數名外州刺史,可是臺省行政幾近癱瘓,在真正的治國方面,她所依仗的酷吏們沒有半點用處!
而且更加關鍵的問題是,都邑之間已經有人將接踵而至的天災人禍給聯繫起來。所謂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又有山徙者人君不用道,賞罰不由君,佞人執政,政在女主。
能夠使人強大的,終究會對人形成束縛。武則天蓄謀革命,崇尚符瑞感應,甚至在去年還大張旗鼓的迎寶圖、拜洛水。
所以當這一系列的讖緯符命之說滋生出來,很快便喧囂塵上、聲勢浩大。甚至很快便由鄉野蔓延到朝堂之間,有御史直接上書言稱垂拱以來,兩京之間山災地陷不斷,只因女主居陽、坤氣不合,因此才地脈隔塞、山變爲災,請太后側身修德,歸政人主,以答天譴!
在這樣一個情形之下,武則天即便做出些許讓步,以楚王李隆基入嗣孝敬皇帝來彰顯皇帝李旦的存在感,但卻根本就沒有收到絲毫效果。
如今羣情洶涌,似乎已經不再滿足於武則天的稍作讓步,而是打算一竟全功,直接將武則天掃出朝堂。尤其在月尾,神都城外再次爆發逆案,有遊俠招募流人,準備南下房州迎回廬陵王李顯。
畢竟,就算是神皇歸政於皇帝李旦,受惠的無非是在朝那些士大夫。至於那些底層民衆們,想要出人頭地,自然需要另立殊功,迎回廢帝李顯,顯然要比擁戴如今的皇帝功勞更大得多。
“莫非蒼天真的厭棄女主?”
武則天一路從感業寺走出來,性格中自然不乏越挫越勇的強韌,可是眼前的人情洶涌、外事焦灼,卻讓她自己內心都產生了動搖。
“神皇陛下切不可作此想!眼前疾困諸種,不過只是奸邪之流趁勢愚情作祟……”
武承嗣等武氏諸衆聽到武則天這麼說,一時間也是驚慌不已,紛紛叩拜勸告。
武攸寧則說得更直白:“當下情勢,已是分寸不能再退!如今在朝諸衆,屬意皇帝陛下,在野諸衆,則曲意廬陵王。國器歸誰,難絕騷亂。陛下恩威久蓄,羣情尚洶涌若此,二人無論擇誰,又能從速定之?”
諸多利弊權衡,武則天自然要比侄子們想得更加透徹,她只是鬱氣久積,稍作牢騷而已,其實也未嘗沒有試探侄子們真實心跡的意思。
可是這些侄子們對她的作用也止於言語而已,但在真正的事務方面,助力卻實在談不上大。禁中有她坐鎮還算安穩,可是都邑內外羣情洶涌,左右金吾衛形同虛設,幾次逆案所以事發,靠的全是與事者的檢舉。
如果局面再這麼亂下去,武則天擔心即便是寄予厚望的薛懷義大軍歸都,怕要一轉臉就要成了什麼“勤王義師”。
“丘神勣近來起居如何?”
侄子們能力不足,武則天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心腹,心中略存起復再用的想法,只是還沒有做出決定。
可是當她問出這問題的時候,便見侄子們臉色都微微異變,心中又是不免一嘆,轉又說道:“你等入此名利場合,權勢如何無需勞心。但授事多少,也要忠勤任之。”
說完這些後,武則天又屏退幾人,轉而拿起筆來,敕授將要歸都的狄仁傑轉赴太州,即刻接手賑災事宜。
她當然也明白,賑災是一個綜合性的難題,如果沒有臺省支持與物力輸濟,狄仁傑縱有巧計也難施展。
眼下最大的問題還是人心叵測,武則天之所以派遣狄仁傑,看重的也不是其人能力,而是狄仁傑積攢的德行名望,希望能對災衆人情稍作撫慰,起碼不要讓這些災民無秩序的涌入河洛,爲神都目下亂象種種再作添加。
之後她又強打起精神,開始處理之後這幾天積壓的奏章,但其中大多數都是讓她更添煩亂而已。只是在不斷翻閱的時候,突然一份奏章讓她精神一震,內容匆匆一覽,再觀收尾,卻發現竟是河東王李守義的奏章。
“近日可還有積留河東王奏書?速速取來!”
武則天兩眼死死盯住那奏書內容,口中則急促說道。
御前女官見狀,不敢怠慢,連忙前往內直堂去問,果然又取來數份奏書。武則天依次閱讀完畢後,眉眼已經大有舒展,拍案而起大笑道:“幸在有此佳孫!速遣中使,急召河東王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