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善坊杏園中,戲臺上一名面貌清麗的宮裝女子一人獨坐,手捻琴絃,且彈且唱,唱的則是屬於清商吳樂的《子夜四時歌》。
清商樂素來不以熱鬧撩人著稱,所以臺下的觀衆遠不如別的戲臺那麼多。不過隨着少王車駕停此,冷清的場面有所改變,畢竟少王前後擁從便有數百之衆,本身又自帶光環,行止何處,趨從雲集。
“原來河東王也喜這種滋味?”
少王入坊未久,武攸宜便也聞訊趕來,與少王並坐一席,指着臺上伶人笑語道:“這個楊九娘也是平康坊裡色藝稱佳者,只是性調寡冷,幾天戲演全都不能迎合衆願,倒成了場上的一枚遺珠。”
“市井多燕躁、胡戲,倒是少聽如此純粹的吳樂。”
李潼聞言後便笑語道,他操弄樂戲不是短年,對於各種風格的音樂也都有涉獵。清商吳樂並不適合這種露天的戲演,還是適合軒室雅廳,二三閒客細細品味,臺上女子從氣質到技藝都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被人冷落並不出奇。
武攸宜聞言後咧嘴一笑:“色外論藝,我是不比河東王的風雅。今日擁從數衆,你可安心踏實了?”
“總要大事爲重,就算心裡有恐懼,也不能長久的避不見人啊。”
李潼聞言後便笑語道,昨日遇事的確是有幾分餘悸,但過了一夜後,心情也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武攸宜見少王神色恬淡,也是忍不住心內感慨,這小子真有惑衆的天賦,昨天櫻桃園小樓裡嚇得臉都白了,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今天到了人前卻又無事發生一般,換了自己,真是做不到如此程度的掩飾。
“連日戲演,集麻已經過五百萬斤數,坊裡這些浪蕩豪客,爲作戲弄也真是不惜物力。觀此趨勢,再加演旬日,收集幾千萬斤麻料綽綽有餘,如此奏報神都,還不讓人驚掉門牙!”
講到近日收穫,武攸宜不免眉開眼笑,唯一有些不滿的,就是他事前收囤的麻料不多。畢竟他過往年月都是蹲在西京城中,城外鄉野少有經營,倉促收集,不過得料百萬斤數。
李潼聽到這數據,也在心裡默默覈算。麻貨本身價格不高,一斤麻不過幾錢數,幾千萬斤也不過幾億錢上下,這還是在西京麻價比日攀升的情況下。一千錢爲一緡,一億錢不過十萬緡,折騰這麼久,所收不過幾十萬緡,看起來收穫也不算大。
但在古代這樣一個運輸條件下,物料並不能簡單的兌成錢價。兩京之間不說權貴,哪怕是豪商,家產過十萬緡都不在少數,但若勒令交出幾千萬斤麻,逼死他都做不到。
幾千萬斤麻料,已經足夠將西京乃至於周遭幾州儲麻搜刮一空。等到收網的時候,勢必會有大量戲場豪擲而無力兌現的人出現,這些人要麼舍盡家財高價收麻,要麼就敞開私庫供武攸宜搜刮勒索。
所以武攸宜才樂得眉開眼笑,覺得此番與少王配合搞事實在是太過癮了,既拍了他姑母馬屁,又能大肆搜刮民財。
“今次戲弄大獲成功,既能娛情於上,又能悅民於下,所謂守牧教化,正是如此了。大可就此形成常例,恰好河東王你也要留西京擴編新曲爲祝明年聖壽,索性秋後重陽再作一戲!”
聽到武攸宜眼前事還未了、就已經在做下一步的計劃了,李潼也不免感慨,豬腦子有什麼不好?起碼他自己很快樂呀!
雖然有了一次成功經驗,武攸宜也不覺得自己能夠獨立完成此戲,不免示好少王:“河東王新遭橫劫,我知你心不能定。把你強留在此,是有些強人所難。但只要你肯留下,我一定保障你的安全。昨夜歸邸,我也在細忖何人害你,思來想去,已經有了幾分所得。”
“王與世間本無仇,害你者必然意不在你,所爲只是謀害當下所弄諸事。我聽風言京邑幾家都在闊收麻料,想是要讓鄉野無麻,使你我無物助幸。害你的,無出這幾家之內,等到眼前事了,我一定爲你討還一個公道!”
看到武攸宜一臉義正辭嚴的模樣,李潼張張嘴竟有幾分無言以對:你這傢伙大凡把斂財的鬼主意三分用在正事上,說不定大周皇太子就是你,你可真是個機靈鬼!
說話間,觀戲人羣中傳出一陣騷亂聲,是有一些豪奴排開圍觀衆人,護從着一名身穿錦袍的中年人來到少王護衛陣列邊緣。
中年人越過豪奴,隔着層層人牆向內拱手道:“在野鄉士竇七,請見兩位大王。”
李潼聽到對方自報門戶,眸光頓時一閃,擡手讓護衛們讓開一條道路,請那竇七入前來。
竇尚簡穿過層層甲士,心中也是難免忐忑。但他也不是一個遇事無膽之人,自知如果少王知道了刺客的來歷,他們一家弄事幾人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壯着膽子入前,也是爲了試探。
見禮之後,竇尚簡便坐在了二王席下的座位上,側身並觀臺上戲弄,過了一會兒才又轉過身對上首二王笑道:“建安大王留守治境,使西京咸寧,但威赫太甚,人不敢浮樂。河東大王雅趣縱橫,才情高標,倡此壯戲,使士民稱美。若非兩位大王秀才並舉,鄉境安能享此盛樂!”
武攸宜對竇家人自是乏甚好感,甚至心裡都想好了,稍後要借少王被刺殺爲藉口去弄這幾家哄搶他貨源的豪室,聞言後只是矜持的微微頷首。
李潼聽到這話後則露齒一笑,倒覺得這個傢伙有點意思。眼下雖然還未確定是竇家要弄他,但想來應是八九不離十,畢竟別家動機並不太強烈。
昨夜他又向那莫大家仔細打聽了一下竇家人事種種,其中就有涉這個竇七。
竇氏作爲關隴勳貴代表人物,即便不言前事,單單與隋唐兩朝帝宗都關係匪淺。
像是這個竇七的祖父竇抗,本身便是隋文帝楊堅的外甥,伯父竇誕則是高祖的駙馬,堂兄竇逵是太宗駙馬,整個家門單單國公封爵就有數個之多。如此門第,可謂根深葉茂,底蘊深厚。
竇尚簡的父親竇師綸久鎮益州監督織造,本身也是一位巧匠,所設計的錦緞紋樣章彩奇麗,並以其爵號命名爲陵陽公樣,盛行於有唐一代。儘管現在已經是武周之世,但是宮樣織造仍法陵陽公。
這樣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維繫家勢本就不法一途,與李唐宗室的親密聯姻自然是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可就算現在女皇打壓兒子們的外戚,仍然難免頗借其力。像是如今神都尚方監、即就是少府監裴匪躬,即就是眼前這個竇七的姊夫。
至於這個竇七,本身並不任官,而是留在西京專心經營家業。這也是家族底蘊深厚的體現之一,像是武家本身就才力乏乏,爲了能夠掌控朝局,武則天真是啥親戚都要用上。
李潼近來收留的楊麗,作爲蜀商一員,原本也是爲竇家供貨的一員。家業遭難之後,趕來西京自然也要向竇家求助,但卻不得其門而入,才被李潼撿了一個漏。
李潼也向楊麗打聽了一下竇家產業中有關蜀中的商貿往來,雖然所知不深,但已經忍不住連連咂舌。大凡蜀中商戶經營官錦,幾乎無一例外、或深或淺的都與竇家有些往來,這當中的利益糾葛那就各憑想象了。
瞭解到這些之後,李潼也忍不住感慨別看他現在鬧得歡,但這個隊還真不是那麼好插的。
看看他四叔這些親戚們,再看看跟他家有關係的那些破落戶,怎麼比?人家李隆基一門表哥表弟一個個穿金戴銀,李潼自己還有沒有這些表親都不清楚。
但眼下的他也真是莫羨人有,只能自力更生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還不能搶嗎?
竇尚簡見二王反應冷淡,便又繼續笑語道:“兩位大王雅趣戲閒,雖有可稱,仍不足嘆。但能網結下情以達上意,則就實在讓人歎服不已。我家於鄉小有薄業,希意助幸,囤收些許絲麻之物,捐施明處恐有誇耀弄勢之嫌,請告留守大王,能遣府衆私取入事?”
武攸宜聽到這話,頓時眉開眼笑,一反此前對竇尚簡不理不睬的冷漠,直接側身讓開半席,滿懷熱切的與竇尚簡討論起來。
對於武攸宜的沒節操,李潼已經習慣,但聽到竇尚簡玩這手,一時間也有些意外。雖然常情以論,武家與竇家立場衝突實在尖銳,但武家這羣貨,哪一個是能常情論之的?
他見兩人聊得熱切,於是便也插一句話:“竇君若恐誇弄之嫌,又有助事之切,小王可否借力少許、小作誇耀?”
“固所願、不敢請。”
竇尚簡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並又轉望向武攸宜說道:“眼下貨爲建安大王所有,我情切應下,是越俎代庖了。”
武攸宜橫財入門,倒是一臉大度擺手道:“我與河東王,何論彼此,隨意施貨,無需問我。”
李潼微笑着讓人給臺上伶人名下記了十萬斤麻,武攸宜聽到這個數字,嘴角微微一抽。而竇尚簡聞言後也微微皺眉,只覺得河東王這俊美皮囊之下心腸實在骯髒。
眼下還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竇家對自己下手,李潼取其十萬斤麻,如果事中有誤會,滿足他的仇富心理,如果確鑿無疑,那真是命裡無時直須搶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李潼心裡已經能確定大概,否則竇尚簡眼下這一行爲就太過突兀了。
但無論隱情如何,反正他的耳目都已經佈置下去,敢戰士們也早已經在城外整裝待發,只要曲江此畔任何異動騷亂,無論是自己創造,還是別人創造,即刻就給西京人衆一個大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