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到了六月,長安城也變得燥熱無比,遠遠沒有神都洛陽水汽浸潤的舒適。西內太極宮就連皇帝都被悶熱的不願居住,而依傍西內的崇仁坊王邸,自然也是不宜居住。
於是李潼乾脆帶着家人入居位於樂遊原上的新昌坊別業,恰好曲江集會事宜也告一段落,正可以專心搞搞馬球事業。每天邀集一批西京勳貴子弟們在馬場上飛馳練球,這樣的生活也是輕鬆愜意。
曲江集會這件事,可以說是雷聲大、雨點小,有點草草收場的意思。當然這主要是對那些權貴人家而言,後續發生一系列的變故,讓人無心戲樂,只求趕緊了結眼前,轉身投入諸多人事糾紛中去。
但是對於普通民衆們而言,曲江這次集會確有可圈可點,值得人熱議良久。無論是水木豐美的園景,還是羣伎並戲的風流,包括不久之前的騷亂,實在大有值得回味之處。
李潼操弄曲江集會,目的本就不單純,對於這樣一個結果,也並不感覺意外。計劃中的任務基本完成,接下來只是靜待收穫,對此他倒不失耐心。
這一天,一羣勳貴子弟正在分作兩隊於球場較技,突然家人來告留守武攸宜來訪。
李潼退場沐浴,換了一身清爽衣袍,這纔來到堂中相見。
武攸宜一人閒坐堂中,穿着燕居的時服,鬚髮也沒有用心打理,看着喪得很,擡眼見少王行入,也不起身,就在席中悶聲道:“神都消息,河東王知不知?”
李潼聞言後便搖搖頭,知道也得說不知道啊,否則當面樂出聲,那就太不講究了。
“唉,世道邪情彌張,不想有一天我也落個三人成虎的下場!西京這些邪流羣起圍攻,聖皇陛下已經降令召我回神都,不日製令便達,啓程也只在短時了。”
這話你也真有臉說!
李潼心中暗哂,但神情卻作劇變,甚至都不入席,只是瞪大眼疾聲道:“竟是這樣一個結果?難道我與留守並陳緣由,尚且不能有助於事?雖然中途有小躁鬧,但興祝之事總是得有首尾。留守受人言攻招毀,那我也……唉,本來還打算再留西京短程,羣伎調教完畢再往神都呈戲。”
“河東王不必驚慌,奸流重點在我,至於你,唉,我是該要恭喜一聲,可惜眼下志氣頹喪,實在沒有心情能作令言。”
武攸宜又嘆息一聲,望着少王的眼神不乏羨慕:“聖皇敕中沒有追罪河東王,反而加任司禮少卿,並執兩京樂教諸事,如此恩眷,是要助成河東王你的才趣。”
這件事李潼自然一早就知道,神都城還沒有敕令發出,他姑姑太平公主就派人快馬加鞭的趕來西京報信。
對此李潼倒也挺高興,他服禮之前是官任麟臺員外少監,西京一通折騰,得任司禮少卿,同樣也是四品的官位,但卻沒有了員外,聽起來也的確好聽得多。
司禮寺即就是太常寺,爲九寺之首,本就負責禮樂諸事。像李潼舊年被幽禁在禁中時,一心想要求取的太樂令,即就隸屬於司禮寺。
但太樂令僅僅只是一個七品的職事,而且多有方伎之人擔任,嚴格來說不屬清職,與從四品的司禮少卿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對此李潼也只能感慨,許多人說我只是我奶奶的小舔狗,現在倒要問一問,當舔狗有什麼不好?難道舔你們,你們能隨手賞我一個四品官?
當然,喜悅之外,李潼也是有些失望,九寺官長是事務官員,品秩雖然高,但職權限制也大,對他還是一種限制。
特別眼見到武攸宜這個傢伙留守西京年餘光景,家裡就攢下了金山銀山,也的確是眼紅的不得了。寺官包括南省省官,雖然在都爲貴,但是較之主政一方的刺史、縣令之類,還是差了很多意思。
不過李潼也明白,他想要謀求外任的刺史,機會實在渺茫。雖然眼下他們李家仍然有宗室擔任外州刺史,比如吳王李恪的兒子們,但李潼跟他們這些人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就算外放,未必會是以他樂見的那種形式。
眼見武攸宜一副死了老子的神情,當然他老子是死了,但這傢伙肯定不會那麼長情的悲傷,李潼倒也不好意思做什麼誇張驚喜表情,入席坐下,也學武攸宜嘆息一聲:“我與留守,處境相類,官秩高低,不過聖皇陛下一念的取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留守承眷,不可謂不深刻,仍然不免爲人情所損,我倒深盼能隨留守同歸,西京此境實在大不可留。”
聽少王這麼說,武攸宜倒生出幾分患難與共的心情,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我與河東王也算共事,雖然遭逐,但見少王能憑此再進,也稱可喜。可見這件事還是恰入君王肺腑,並不是趣鬧敗壞。”
“留守能這麼想,那是最好。我與留守在此事中是一繩所繫,患難與共,留守痛失傢俬、權位,我則險遭人害,如今卻要傷感話別。留守抱憾而去,我則痛失人勢,我是深盼留守休息之後能再勇行途中,不要淡忘了今日這一份相攜艱行的情義。”
武攸宜聽到這話,更是感念不已,嘆息道:“患難之際,最見真情。往年居此,人畏我官勢,美聲頻頻。如今能再贈暖心之言的,漫望西京,怕也只有河東王了。”
講到這裡,他眸光又轉爲兇惡:“近日不乏人邪言間說,言西京風波、應在少王,你入城後便多事端。奸徒害我猶不止,還要離間人情,真是可恨!彼此同事的情義,王雖榮顯,我則落魄,但自知何事害我,對河東王則沒有什麼妒羨。若無奸流弄事,我與王並美此中了!”
聽到武攸宜這麼明辨是非,李潼不免大有安慰。
“奸徒以爲將我謗出事外,他們惡跡就能掩蓋?真是笑話!陛下召我歸都,也是存意保全,不讓我再陷此人情泥沼,至於西京那些奸惡,自然有人入此仔細盤查!”
李潼聞言後便也連忙問道:“那麼留守可知繼任者誰?”
他是真的好奇他奶奶會派誰來接手西京這個爛攤子,他姑姑傳信只是告訴他被任命爲司禮少卿的事情,上層的人事變動則還沒有門路查探到。可見如今他姑姑或有幹事之心,但本身還是政局中一個邊緣人物,最多做一做他奶奶的智囊心腹。
“是魏元忠,他將接任西京留守。”
武攸宜對此倒也並不隱瞞,聞言後便隨口回答道。
聽到武攸宜的回答,李潼既有些意外,不過想想也是正常。
魏元忠這個人年初雖然遭到貶謫,但仍然是他奶奶的心腹之一,其人幾不三也不四,還非武,政治上足夠清白,能力又足夠強,派來接替武攸宜也正合適。
由此也可見武則天並沒有被關隴勳貴們的羣聲驚擾到,主意仍然拿得很正,並不派一個親近關隴的人特意示好。說到底,這些關隴勳貴們眼下也就那麼回事,如果沒有李潼用心鋪陳的一個局面,這一次怕都不能弄走武攸宜。
只看竇家這一關隴豪族,就算下手,只敢燒燒武攸宜的私庫,大的計劃根本就沒有,你給人撓癢癢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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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得知是魏元忠至此,李潼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魏元忠這個人並不是典型的士大夫,做事不拘一格,像是舊年護送二聖前往神都,便懂得利用郭達之父這個民間豪義人士來彌補官軍力量的不足。而在垂拱年間平滅徐敬業謀反時,也表現出極高的才幹。
這樣的人到西京來,李潼擔心故衣社的佈置可能瞞不住。不過眼下倒也不必過分擔心,魏元忠年初被貶,眼下還在涪陵吃榨菜,緊趕慢趕到西京來也得一兩個月時間,李潼還有時間做一些調整佈置。
武攸宜今次來見少王,當然不是拿自己的失意逗樂少王,說過幾句知心言語後,便直訴來意:“河東王是深知我的家事,今次我是羣賊加害、因賄入罪,西京諸物業,是不能隨入神都。遍觀西京諸衆,能託家事者,唯河東王一人而已。”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自是一喜,還沒來得及開口,武攸宜便繼續說道:“河東王也不要急着拒絕,我知你恐勢單力孤,西京又羣情兇惡,怕是不能擔當我的託付。”
你想多了,我沒這麼想啊!
心意如此,李潼也只是順着話頭說下去:“留守雖然已經不在事,但門庭之內自然不乏雄助。魏王、樑王俱顯赫當世,我終究一個庭外閒流,豈敢擔當此託。況且留守舊威尚且不能善保,我區區微弱,更不敢作豪言。”
“已經不是庭中伴戲的小兒郎,人事經久,各自生活,大事可守望,傢俬還需自理。河東王你聖眷隆厚,邪情不敢傷你,又有應變的機敏,我既然託付你,就不猜疑。就算真的事態敗壞,我也能理解。”
武攸宜講到這裡,眼中又閃過兇光:“今次歸都,所以不便攜帶傢俬,一是應罪避嫌,二是還有謀計。今次西京作惡賊徒,怨我深刻,知我落魄離境,或是不肯罷休,還要沿途追蹤加害。所以都中千騎已經暗入西京,引我歸都,途中若有賊跡出沒,自可一舉擒殺,當知弄奸者誰,這也是聖皇陛下的吩咐。”
武攸宜一副知心託付的模樣,心跡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魏王、樑王那是什麼貨色,他自然清楚,傢俬相托那是真的肉包子打狗了。
至於少王,正如他自己所言,仍是勢單力孤,武攸宜是不怕少王敢賴賬。如果少王真的敢,他也沒什麼好顧忌,直接挑明瞭,他們武家上下都不會答應。
就算髮生了財貨被搶的事情,自有河東王等三兄弟封國食邑能作爲補償,不愁無處找補。所以,武攸宜也是將之後的風險直接砸在河東王的身上。
武攸宜這個機靈鬼的鬼主意,眼下李潼倒沒有心情細想,只是稍稍拉開了彼此的距離,並不乏狐疑的打量着對方,你這傢伙不會是看上我了?談戀愛都沒你這麼貼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