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中,兩支精銳的騎兵隊伍各自馳行,彼此距離飛速的縮短着。
一眼望去,這兩支隊伍各自都有着一股一往無前的兇悍氣勢,使得這一片天地間鳥獸驚走、煞氣滿盈。而且雙方士卒也都馬技嫺熟、訓練有素,馳行中陣型有序調整,隨着距離的拉近,士卒們已經各自握弓扣弦,準備箭射敵軍。
這一場戰鬥中,雙方無論是士氣、技力還是各自武裝,都在伯仲之間。若說有什麼差別,那就是蕃軍將士們的甲冑看起來要更加的光鮮一些。
唐軍裝備水平自是當世一流,唐十三鎧可謂是冷兵器時代工藝與戰爭智慧的結晶,就連太宗皇帝都常以甲堅兵利而自矜。而吐蕃作爲崛起於高原的霸主,其軍械工藝同樣不俗,與唐軍之間並無明顯差距。
戰場上這一支蕃軍作爲吐蕃的王室衛軍,其裝備水平自是國中一流。至於說那甲衣看起來更加光鮮,倒也不是真實的防禦力要比唐軍更高,而是更加的注重裝飾點綴以誇大威懾。
吐蕃雖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統一,但其政體更類似於軍事豪酋的聯盟體。贊普雖然是一國之主,但那些氏族豪酋們同樣掌握着頗爲可觀的武裝。所以贊普的衛軍除了爲國征戰之外,同樣還承擔着震懾國中氏族豪酋的任務,甚至後者的意義還要超過了前者。
爲了加強贊普的威嚴,與之有關的一切也都加以各種神鬼臆說。比如這些王室衛軍甲冑表面的諸多漆紋裝飾,便號稱是天神庇護的痕跡,能夠激發武士勇力、不受凡俗刀兵傷害,甚至於死在此類刀兵之下的敵人魂靈都要受到摧殘懲罰。
但這所謂的神異之能究竟有幾分效果,也實在是不好評判,不過眼下倒是一個極佳的檢驗機會。
在主將擦布卡巴身先士卒的率領下,這些吐蕃悍卒們一個個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勢要摧枯拉朽的砍反對面的敵人,獲取與唐軍交戰的首功。
當雙方距離拉近到一定程度之後,吐蕃陣隊中響起一聲短促刺耳的哨音,這是要引弓射技的信號。因此一衆吐蕃軍士們紛紛夾緊馬腹,引弓遙指對方陣伍。
然而吐蕃軍中還沒來得及發出勁矢,卻陡有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唐軍怒射的鋒矢已經先至!
騎兵交戰,最重勢機,差之毫釐便會遭到壓制。無論是唐軍的弓箭更加精良,還是因爲唐軍佔據了更加有利的上坡地勢,當這一箭率先射出,許多蕃軍士卒便下意識的伏矮於馬背以躲避破空而來的勁矢,雖然也有一些士卒悍而不懼、引射還擊,但卻不能形成一個整體的箭陣,對高速移動的目標打擊力度不免就大大降低。
因此一箭搶射之功,戰場上的唐軍頓時便掌握了些微的優勢。具體情形的體現就是吐蕃騎陣遭此一箭壓制,衝勢陡然便降低下來,雖然將士都有堅固的甲冑防護,實際造成的傷亡很小,但有的戰馬中箭倒地,有的士卒下意識控馬躲避勁矢,頓時便給衝陣帶來了一定的混亂。
這些微的混亂雖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響,且訓練有素的蕃軍士卒們已經開始自發的調整起來,但戰場上勢機的變幻本就稍縱即逝,當他們再擡眼望去時,唐軍騎兵業已衝至近前。
“殺!”
暴烈的喊殺聲自口中綻出,同樣身先士卒的李葛已經率領士卒們攻掠而來。雙方馬身交錯的瞬間,將士們已是振臂揮槊,直向敵軍人馬砸去!
高速衝殺所帶來的勢能對兵器鋒利與否要求並不高,而且吐蕃將士甲冑堅固,即便是刀槍鋒利,所能造成的殺傷也着實有限。
所以雙方這甫一接觸,並沒有發生什麼血肉橫飛的慘烈畫面,只有十幾名倒黴的蕃軍士卒因爲抗拒躲避不夠及時,直從馬背上被砸飛出去,墜入己方陣伍之中,或被側方奔騰的戰馬橫撞出去,或是跌入鐵蹄下翻滾哀嚎。
直接的殺傷雖然有限,但間接造成的傷亡卻是頗爲可觀。那些首先被砸落馬背的蕃軍士卒們手足身軀或能暫得保全,但巨大的衝撞力同樣讓他們血氣翻涌、頭昏眼花,鮮有能在第一時間便恢復靈活,特別那些直接墜落在地者,遭受羣馬踩踏,甲冑或仍保持完整,內裡的身軀卻已經是筋斷骨折,更有血水汩汩從甲縫中涌出,好運氣的還能當場氣絕,運氣不好的則就困鎖在凹陷的甲具中、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哀嚎。
當然,蕃軍也是做出了凌厲的反擊,有力大者直接揮刀劈開砸來的馬槊,靈活者則探身斬向唐軍騎士腹肋。
戰場上生死只是倏忽,雙方騎兵馬身交錯這一瞬、便有幾十名士卒被從各自隊伍中啃噬下來。那些落隊者也無暇關照,各自隊伍仍然維持着極高的動能,各循慣勢分向兩處錯位疾馳。
唐軍因率先發矢而略佔先機,接下來的攻勢中又將這一優勢進一步擴大,在蕃軍陣勢中削出一個極爲明顯的缺口。
李葛自然不會任由這一優勢錯過,胯下戰馬順勢衝出數丈、勢能稍減之後,立刻便擰胯逆轉馬首,振槊呼喊道:“繼續殺!不可容賊多活一刻!”
“殺!”
周遭部伍謹遵將領,同樣折轉跟隨再向蕃軍陣勢薄弱處衝去。
蕃軍一路行來,腦海中早已形成唐軍怯懦畏戰的認知,然而在交戰之後才發現事實遠非如此。隨着唐軍捲土重來,蕃軍的陣勢混亂不免更加明顯,特別隨着前路人馬再作提速,整支部伍頓時便出現了一些脫節。
騎兵作戰,雖以離合變幻爲妙,但也要看對手是誰。起碼眼下雙方俱是騎兵作戰,機動力並無相差,一旦被對方綴咬上來而己方卻無從應對,那戰鬥的走向可就大大不妙。
前路中的蕃將擦布卡巴這會兒也有些發懵,沒想到真正交戰起來唐軍會是如此的勇猛。須知如此強行逆轉騎陣衝勢是非常折耗戰馬的,他本來還打算稍作易陣搶佔高地,這會兒被唐軍轉戈殺回,頓時便生出首尾失調的困難。
如此快節奏的交戰中,將領能夠做出的有效調度本就非常的有限。唐軍這一輪迴轉登時便蕃軍陣伍攔腰截斷,起碼有百數蕃卒被這鐵蹄洪流直接卷出了陣伍,並不斷的被劈殺於平野。
不過這一支蕃軍作爲贊普衛軍,且有膽量直向唐軍大營殺來,自然也不是爲了急吼吼前來送命。陣伍雖然被暫時衝散,哪怕沒有收到變陣集整的命令,也都在各自兵長的率領下向戰場側方遊遁,以避開唐軍銳不可當的鋒芒。
這些蕃軍士卒們也並非一鬨而散,轉馬遊遁的同時,又有蕃卒從鞍下取出套索,擰身直向唐軍騎陣拋去。這當中便不乏猝不及防的唐軍士卒被那圈索套中,身不由己的被拖曳而走,這樣的反擊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亂了唐軍的進攻節奏。
“死罷!”
眼見到己方軍士做出有效的反擊,擦布卡巴心緒一定,繼而臉上便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作爲贊普帳下一名強大勇士,一身悍力驚人,兩手揮舞的大刀既厚且寬,形如半扇門板,獰笑着反殺回來。
一名唐軍士兵被套索拖落戰馬,掙扎着抽出橫刀割斷套索,並在翻滾片刻後撐地躍起,正待伺機撲殺一名左近蕃卒,身後陡地疾風驟起,未及轉身,後腰已遭重創!
擦布卡巴俯身馳掠而過,手中大刀橫向揮斬,直將那名唐卒由中腰斬,血水噴涌飛濺,堅硬的甲冑在這勢能加持的大刀揮砍之下薄如脆紙。整個上身橫向掠出,直至跌落在地,那唐卒才驚覺過來,喉中咯血卻仍目眥盡裂,緊握手中的橫刀刀鋒微揚,殘存的氣力只化作一聲淒厲怒吼:“殺賊!”
如此血腥慘烈一幕,戰場上唐軍將士們俱收眼底,一時間彷彿火星迸入了乾柴堆中,天地間陡地驚雷炸響:“殺賊!”
如果說剛纔的接觸交戰還有章法可言,那麼接下來整個戰場便被一股詭異暴烈的氛圍所籠罩。
本來已經稍具優勢的唐軍陡地陣型迸裂開來,所有士卒們唯有一個篤定目標,那就是打馬衝向視野所及的一名蕃卒,挺槊便刺、揮刀便砍,神情滿是癲狂,一往無前,全無迴避!
李葛此時同樣怒髮衝冠,提槊便向那名腰斬袍澤的蕃將衝去,途中或遇阻撓,一杆長槊如龍,或挑或削,鋒芒所指,無一合之敵,雙方距離也在快速拉近。
眼見唐軍作此瘋狂進攻,擦布卡巴也是愣了一愣。此時戰場上將他當作目標的並不只有那名唐將,還有衆多的唐軍普通士卒,這些人彷彿瘋了一般向他逼近,完全沒有章法。儘管他身邊也有着許多精卒拱衛,但在唐卒悍不畏死的衝殺之下,身邊衛士竟如驕陽下的積雪快速消融,很快便有唐卒欺近擦布卡巴身側。
擦布卡巴雖然對唐軍的兇悍進攻搞得有些發懵,但他在戰場上同樣也是一名悍不畏死的勇士,更不會畏懼這些普通的唐軍士卒,凡有敢於欺近身側者,提刀便砍,極短時間內便連斬數人。
殺得正盡興之際,突然胯下一軟,擦布卡巴頓覺身體一沉,低頭看去,卻見一名已經被他斬斷臂膀的唐軍士卒手中斷刀深深摜入他戰馬馬腹中,那充血的雙眼仍盯死了他。
“牽馬來!”
擦布卡巴刀背一轉,直將那名殺了他戰馬的唐卒拍得七竅流血,而後便大吼一聲。可是當他視線一轉,才發現身邊衛士們早已經伏屍一圈,雖然不遠處仍有部下游走,但卻一個個膽戰心驚、不敢上前。
察覺這一點後,擦布卡巴心中陡地一驚,忙不迭轉身向後奔走,想要衝向附近一匹在戰場遊走的無主戰馬,然而身後早有唐將提槊刺來,擦布卡巴連忙豎刀格擋,而後雙肩驀地一震,旋即便泛起一陣痠痛。
李葛一路殺至此處,戰馬也早已倒斃。然而這會兒他眼中唯有這名殺他諸多袍澤的蕃將,提槊便刺。
擦布卡巴大刀寬厚,危急時便是一面大盾。阻擋了唐將奪命一刺後,正待翻轉刀刃揮斬反擊,視線中又是槍影掠過,忙不迭又以刀身格擋下來。
李葛面無表情,手中長槊一次次向前刺去,一次次撞在那厚重的刀身上,一聲聲震響如同打鐵聲般。雖然蕃將仍在盡力格擋,但也在不斷的後退。
此時的戰場上,在唐軍兇猛的攻殺之下,蕃軍膽氣消亡,業已開始潰逃。與此同時,唐軍大營中數路生力軍也馳行出營。與之對應的,則是西面也出現了數路蕃軍。
擦布卡巴自是悍勇至極,然而這會兒卻是叫苦不迭,那唐將一槍槍刺來如冰雹、如雨點,他兩臂早已經脹痛得麻木起來,甚至就連虎口都已經綻裂流血,卻根本找不到反擊的機會。
終於,撲通一聲悶響,擦布卡巴手中的大刀握持不住跌落在了地上。手中驟然沒了壓力,擦布卡巴兩臂脫臼一般垂落下來,只憑着求生的本能將胸膛挺起,用堅固的胸甲再阻擋了一次刺來的槊鋒。他這胸甲也算牢靠,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火光濺射中,刺來的長槊終究沒能破甲,反而也被震落在地。
受此一刺,擦布卡巴仰躺在地,視線餘光終於發現己方後路人馬已經將要抵達戰場,心中再生出一股希望,奮起餘力翻過身來,直向援軍方向爬去:“救我、救我……我若不活,贊普震怒,你們都要死、都要死……”
對面蕃軍已經衝得很近,但見到慘烈的戰場,以及戰場上陣列分明的唐軍,一時間也不敢貿然上前。只是幾名蕃將看到仍在掙扎爬行的擦布卡巴時,臉色頓時變了一變,示意幾名斥候上前遠射,希望能稍作接應。
李葛這會兒也已經力竭,站在原地粗喘幾息,低頭撿起一名戰死唐卒遺失的橫刀,艱難的擡起腳來,緩緩走向那狗一樣向前爬行的蕃將,用刀挑開那蕃將甲衣縛帶,低頭眯量片刻,一刀紮在那蕃將腰椎處,將之釘死在了戰場上。
擦布卡巴身軀陡地一顫,繼而便痛聲慘叫起來,那本來威武的臉龐上涕淚橫流,倒抽着涼氣用生硬的唐語嘶吼道:“饒命、饒命……我願降、願降!我妹是贊普長妃,生有贊普血嗣……”
李葛卻並不理會這蕃將的叫喊,踩住其人脊背,想要抽出橫刀,卻因血水浸泡刀柄、刀身卡入骨骼,抽了幾次都沒有抽回來,索性放棄,轉頭又撿起一柄蕃刀,擡手斬在了蕃將肩頭。
只是這會兒他也力氣微弱,刀入幾分便頓住,用了一把力氣纔將刀又拔起,再次斬了下去,接連斬了數刀,總算把這一條臂膀砍了下來。
眼見那唐將竟是要活活肢解了己方大將,後續到來的幾名蕃將不免也是怒極,一面下令向戰場射擊,一面組織精卒想要奪回已經半殘的擦布卡巴。
唐軍方面自不勢弱,先以更加兇狠的箭雨反擊壓制,同時派出勁卒入陣支盾,將李葛保護起來。
在這漫天的箭雨中,李葛只是專注的劈砍着蕃將的手足,兩條臂膀卸下來之後,卻見這蕃將已經不再發出嚎叫聲,不免有些失望,低頭看了一看,才發現這蕃將仍在抽搐,只是痛得昏厥過去,這才欣慰的繼續工作。
如是詭異的局面一直持續了大半刻鐘,對面的蕃軍眼見唐軍勢大,以及前方戰場的血腥殘忍,終究沒敢攻上來。
終於,伴隨着一陣開朗的大笑聲,李葛排開擋在身前的大盾,滿身浴血的站起身來,手提血淋淋的蕃將首級暢快大笑道:“賊來,受死!”
“賊來受死!血債血償,不留降口!”
後方壓陣的郭知運親自擂起戰鼓,下令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