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朝會,朝廷正式公佈由鄂國公薛懷義統軍出征突厥,南北衙合集十七路總管,八月出都徵召甲兵,九月北進。
較之此前的軍議,只是將原本朔方道行軍改爲代北道,並以幷州大都督府長史、建安王武攸宜爲代北道行軍副總管。
且不說朝局衆人對這一決議反應如何,武氏諸王則已經忍不住要彈冠相慶了。
“北衙之軍關乎大內安危根本,不可輕出。南衙即便半出,亦不足成大勢。河北要作新募,難免戎事生疏。代王所典之肅嶽軍,必在徵召之列!”
不同於朝士們對於此番出征感想諸多、態度複雜,武三思之所以極力支持此議,原因也簡單明瞭。第一這是聖皇陛下的意思,第二就是爲了重新整合他們武家對於南北衙的掌控。
薛懷義此番出兵,既能削弱南衙在畿內的兵力,同時也有藉口在代王歸都之後即刻解除其人軍權。就算代王仍能保留千騎使,但那三千新募河洛健兒是絕不可再掌握其人手中。
如果說有一點不滿,那就是聖皇陛下將幷州的武攸宜也引入到這場徵事中來。因爲舊年與代王之間的糾葛,武攸宜與他們武家徒衆漸行漸遠,彼此多有不睦。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們武氏諸王久在中樞,真正有外事經歷的本就不多。而且武攸宜所任也恰在此番征程路線上,聖皇陛下想要宣揚他們武氏軍功,選擇武攸宜也正合用。
武三思對於大統嗣位並沒有堂兄武承嗣那樣深重的執念,他更關心還是當下所享有的權勢富貴。所以對於仍在進行中的皇嗣謀反一案,他的關注度並沒有那麼高。
皇嗣無論反或不反,都只是被聖皇陛下強壓在禁中的一個籠中雀鳥。
倒是代王武濟在時局中諸多動作,無論朝堂政務還是禁軍之中,都漸漸立足穩定,頗有根深難除的架勢,這一點讓武三思大爲不忿,乃至於寢食難安。
所以在跟身邊一衆僚屬們商討時,武三思始終都把代王作爲威脅他們武家勢位的第一大敵。
一俟確定代北行軍的計劃之後,武三思便開始着手要將代王召回朝中,解除其人兵權。
這一點也不難做到,代王用兵嵩陽道,本就是近畿所在,最大意義還是爲了日後封禪嵩山而清掃周遭亂民蜂盜,並沒有什麼大敵必須要重兵久徵。
關於這一點,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代王不想放棄兵權,進言將肅嶽軍長期駐守於嵩山。
一旦發生這種情況,雖然沒有直駐神都那種切膚之痛,但嵩山地近京畿,有這樣一支不受控制的軍隊駐守於彼,也是如鯁在喉、讓人不能放心。
因此接下來,武三思一邊以春官尚書之職訓令有司加快封禪之前的禮事籌備,一邊通過政事堂下書訓問嵩山周邊還有沒有什麼匪蹤賊跡。
同時也傳書給仍在肅嶽軍中的安平王武攸緒,着他進言朝廷,請求儘快班師回朝。
通過這樣數管齊下,讓代王再也沒有統軍在外、徘徊不回的藉口,回到朝中迎接他尷尬的處境。
當然,若僅僅只是剝奪代王的軍權,也並不能讓武三思感到滿意。他是深知這小子悍性根深,舊年權勢全無,便敢撩事生非,如今已經自擁一批黨徒,一般的挫折絕難將之打壓下去。
所以武三思也是極具耐心,在佈置完將代王徵召回朝事宜之後,藉着便示意來俊臣在推查皇嗣謀反一案的過程中,通過揚州司馬蘇瑰將揚州長史格輔元一併牽引入案。
等到這些鋪墊完成之後,八月初的一天,早朝過後,武三思將文昌左丞王方慶召入政事堂中。
等到王方慶來到政事堂,武三思也不作虛辭寒暄,直接便對王方慶說道:“日前揚州大都督府諸官佐多有牽涉案事,若是往常,這也並非什麼大事,只待刑司推問分明,在事者可以各歸清白。但今年形勢不同以往,先有漕渠諸事革新除弊,眼下又有兵事大用代北。
江南稅物能否如期抵達神都,是朝廷諸事能不能維持下去的重中之重。揚州所在,是運河漕事重中之重,一旦轉運調度失宜,所害之深重,讓人不敢深思。王左丞立足朝堂,漕運諸事多有經略,不知你對此有什麼見解?”
王方慶自知武三思所問必是心存不善,但聽到其人這麼說,還是忍不住腹誹連連,既然明知道揚州這麼重要,關乎國計維持,那你還指使刑司搞這麼多事情!
儘管心中多有忿怨,但王方慶還是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揚州格長史,內外歷事年久,資望深厚,在職揚州,誠可託事。或一時受擾於刑司的查問,想能分得出國計私計的輕重,不會因私廢公。如今刑事未有論斷,輕論其人當否,不獨有害國計,也不免大傷士情!”
王方慶指桑罵槐的迴應,武三思自然聽得出,聞言後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繼續說道:“王左丞所論,誠是持重之言。但格輔元究竟有無涉事,我並不能篤言,想必王左丞你也不敢性命作保。揚州漕運關乎國計徵事,豈能假於一人之節操高低!”
講到這裡,武三思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今日在堂約見王左丞,並不是與你論格輔元究竟該不該拿入朝中,而是想要問一問你對揚州有無薦選。實不相瞞,前日政事堂集議,鸞臺楊相公舉薦王左丞你南下繼任,鳳閣豆盧相公也頗有意許。
不過,我對此卻有不同的意見。雖然揚州所用確是顯重,但所事畢竟只是方面一隅,若以此論,朝中堪就此事者並非唯一。而王左丞你新事文昌臺,職在並非一途,能夠通覽全面者,纔是朝中目下告缺的偉才。政事堂如今也欠缺衆聲廣議的淵博,已經亟需擇才以授……”
說完後,武三思便認真盯住王方慶,等待其人回答,眼神中不乏期待。
他自覺得已經算是誠意十足,並不計較王方慶與代王之間的舊情,願意推薦王方慶進入政事堂擔任宰相,同時換得王方慶將他的人推薦到揚州任上。
畢竟漕事改革乃是如今朝中羣衆矚目的焦點所在,百司用度多仰於此。如果沒有一個事內人作爲突破口,武三思也很難貿然介入其中。
武三思已經說得如此露骨,王方慶哪能聽不明白,沉吟半晌後才擡頭說道:“卑職所事文昌臺,已經自覺器小負大,唯勤勤懇懇,務求不負恩用。樑王殿下推問如此要務,卑職更是怯不敢言。”
聽到這回答,武三思臉色頓時一沉,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凡議大事,豈能篤於一念。王左丞你也不必言之過早,今日召問你,也只是我自己的一點權衡。其實朝士不乏人有議代王事才卓然,只因職事所限不能盡功,若能加任揚州大都督就事天南,一定於國長有裨益。”
王方慶聞言後也是陡地變了一變,眸中憂計深刻,但卻只是一言不發。
武三思見他如此,也只能擺手讓他退出政事堂,待到其人離開,臉色陡然變得陰沉起來:“南人短見狹計,自以爲奉迎代王可恃爲長功,真是可笑!”
回到文昌臺後,王方慶仍是心事重重。武三思一番言語,讓他意識到朝局又進入到一個極爲險惡的節奏。其人所言未必盡實,但也不可說就完全是信口開河。
政事堂空虛,這已經是人皆有見。憲臺近日便頻有奏議,新任右臺中丞周允元更是直接彈劾久在西京的宰相李昭德。
儘管雙方都可以算是擁戴皇嗣李旦的大臣,尤其李昭德過去數年間爲保皇嗣所做的事蹟更是有目共睹,但在這一大願之下,又免不了人各有計。
如今朝中情勢可謂分崩離析,不獨皇嗣方面如此,甚至就連代王這一邊也未能免俗。
武三思說朝中有人倡議讓代王南下揚州,這一點也不純是恐嚇。代王府長史李敬一近來過於活躍,爲其兄李元素造勢想要歸朝競爭一個政事堂席位。
這一做法直接就影響到政事堂諸宰相的態度,像是本來關係還算不錯的宰相楊再思,近來態度就轉爲曖昧起來,對於王方慶入陳諸事的配合度已經不如以前那麼高。很明顯,這是已經將代王方面的人當作了潛在的競爭對象。
而且李敬一過於高調的做事方法,也讓代王方面一些江南人、包括王方慶在內都隱有不滿。
他們江南人士景從代王,運作漕運諸事,可以說是出人出力,輸送江南民資襄助國計,爲的就是能夠相得益彰,可不是爲了窮榨江南民血爲別人鋪設上進之階!
王方慶迴避樑王的拉攏,並不是因爲他高風亮節、不想進入政事堂。而是深知跟代王相比,樑王無論胸懷還是才器都大大不及,一旦他爲了宰相勢位轉投樑王,那是典賣鄉資以求虛榮,漕運改革在樑王干涉之下必成稗政。
可是代王近來的一些做法,也讓王方慶有些捉摸不透。汴州姚璹遣人來告,近日運河漕渠兩岸糧價飆漲,大筆民資蒐購糧貨,隱隱可以追溯到代王身上。
儘管王方慶在文昌臺藉着軍糧輸送爲由頭將此事進行淡化處理,可是代王並沒有就此向他細述緣由。聯繫樑王對代王所流露出那不加掩飾的惡意,王方慶對此也是既驚且疑,不敢深思。
或許自己想得險惡一些,但如果事實果如王方慶所度,那麼他覺得代王暫時退出中樞未必就是壞事。
持械在手,膽氣自肥,可眼下的代王勝算幾近於無。此前爲了謀求一個政事堂相位尚且不能,不得不退求其次。區區五千肅嶽軍,甚至都遠不足北衙半數,也實在不足以帶來什麼質的變化。
哪怕畿內聲勢再壯,可一出兩京,那些諸州在事者,誰又曾沐代王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