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雍王抵達並使人來召見自己,喬知之自然頗爲興奮。興奮之餘又實在不忍見好友如此消沉,決定帶挈一把,引陳子昂去見雍王。
曲江池周邊今日羣衆聚集、品流複雜,喬知之也不敢將雍王至此的消息更作泄露,只是向衆友人告罪一聲,便強拉着陳子昂退席。倒也不是親疏對待,只是覺得眼下明顯陳子昂更需要提攜幫助,至於其他在場友人,也只能等雍王離開後再作解釋道歉。
陳子昂一身酒氣,被喬氏家人拉入舍內強行換衫,本來還有些抗拒,可在聽到喬知之解釋後,已是一臉呆滯驚容,片刻後纔開口道:“左司要引我去見雍王殿下?我能見雍王……”
喬知之聞言後點點頭,並笑着安慰陳子昂道:“雍王殿下雖然威震陝西、名動宇內,但私下與人交際溫和有禮,並不倚勢凌人,今次像是趁興閒遊曲江。伯玉也不必過分緊張,尋常應答,風采不折即可。雍王殿下雅重才士,李、蘇之流常爲座中賓客,對伯玉你的文名也有聞已久,長憾緣慳一面……”
講到這裡,他更湊上前低聲道:“神都判言,誠是傷人至深,但此境終究不是天中,能助伯玉你洗刷恥辱者,當世唯雍王殿下一人而已。一定要把握今次機會,可保滿身才氣不至於荒擲於野!”
陳子昂聽到這話卻有幾分不自信,整個人都陷入一種焦躁中,兩手頻作攥握,身體更不斷的在房間中徘徊遊走:“雍王殿下令譽傾世,文武各有所彰,於此尊者當面,誰人敢作自誇?往者所以自美,只因不見時之英雄……我、我實在沒有信心,不知能憑何邀得殿下賞識,恐要辜負左司美意……況神都已得惡名,即便捐用行臺,恐未得助事,便先惹謗言滋擾……”
陳子昂如此一副不自信的模樣,就連與之交情深厚的喬知之都是第一次見到,明顯在神都的遭遇對其信心摧殘至深。
喬知之一邊心中嘆息,一邊上前拉住陳子昂勸告道:“伯玉舊時豪壯,諸友自嘆不如,豈片言能折?若實在不能自饒,不如只作尋常文會。即便無有大得,但能近睹名王風采,也是一幸。”
陳子昂長長的吐出一口酒氣,然後纔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喬知之說道:“如此失態,讓左司見笑了。”
喬知之見陳子昂恢復了幾分冷靜,才又笑道:“雍王殿下名高權重,只聞聲跡已經讓人心折,我每與對面交際,心懷也不失忐忑。伯玉你新失意神都,守此敬畏之心是好,若仍滿懷自矜、倨見王侯,我反而不敢輕易引你入見。”
“左司良言,伯玉深有受教。”
陳子昂又是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才退往屏風之後,冠帶整理整齊之後闊步行出,向喬知之示意現在可以出發了。
兩人行出小園,自有中軍甲兵引領護送,很快就來到了菡萏園裡。通過幾處崗哨之後,抵達了雍王所在閣樓下方。稍作通稟,自然有人下樓將他們引入樓上。
此時廳堂中,歌舞優雅。在跟李千里講完了青海王慕容忠的事情後,李潼纔有閒情欣賞伶樂,及見喬知之等兩人身影出現在門前,擺手示意歌舞暫停,伶人暫退。
“臣正居私邸與諸友閒聚,得聞殿下傳召,無暇細修儀表,匆匆來見,請恕簡陋。”
喬知之入前作禮,並笑語說道。
“打擾喬君燕居閒趣,奪你地主之誼,是我輕率了。”
說話間,李潼指了指側席李千里向喬知之介紹一下:“今日宗家德長鬱林王入京,恐我簡席禮慢,適聞喬君居邸,召來同樂。”
且不說喬知之又向李千里見禮,介紹完畢後,李潼視線則轉向與喬知之同行登樓的陳子昂。雖然喬知之還沒有當面介紹,但親衛們自然不會將身份不明之人隨便放入樓中,所以李潼與陳子昂雖然素未謀面,但已經知道其人身份。
“蜀人陳子昂,拜見雍王殿下,拜見鬱林大王。”
陳子昂登樓後還有幾分拘謹,入前垂首見禮。
喬知之這會兒也將視線轉回,又對雍王說道:“此前與殿下閒論時流,殿下偶有提及陳伯玉之名,恰伯玉今日在邸做客,所以冒昧斗膽爲殿下引見。”
李潼聞言後微笑着點點頭,擡手示意陳子昂免禮,並請二人入席,視線自然在陳子昂身上多作打量。
老實說,這第一面相見,李潼是不乏失望的。當代時流名人,他對陳子昂興趣可是不小的,可因爲種種因緣巧合的錯過,始終不得一見,已經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怨念,同時也是期待感大增。
可是今天這一見面,卻覺得陳子昂個人形象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說儀容端莊、高大魁梧,單單那份“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蒼茫氣質,似乎都有些欠缺。
陳子昂身高不及六尺,中等的身材,面相上略顯嚴肅,但眉間黯淡,使得整個人都隱隱籠罩在一股暮氣當中,實在看不出絲毫身爲文豪的氣概。
如果不是有喬知之在一邊作身份證明,哪怕當面見到,李潼都怕要錯以爲這是哪裡來的落第下僚,實在不像他多有惦記的富二代、大文豪。
不過李潼倒也不會以貌取人,更何況他也聽說了有關陳子昂的遭遇。
這種富二代千里做官可是不爲求財,更在意自身的政治抱負能否實現,結果在神都被皇帝李旦一言判了死刑,如果還能逢人就眉開眼笑、精神無比,那李潼反而要懷疑他大逆不道、視唐家功名爵祿爲糞土。
李千里對這兩人的到來並不怎麼在意,心裡還在盤算着歸都之後要怎麼勒索欺詐青海王慕容忠。他不只將此當作充實私囊的一個機會,更將之視作雍王對他的一次考驗。
雖然雍王並沒有明確表態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議,但想必也是動了心,唯因彼此交情仍淺,仍不足以心腹相托的授計,所以安排這樣一樁任務給他,以此考察一下他的心意與能力。
他對此自然不敢怠慢,一通盤算下來,甚至將今次前來長安的使命都完全拋在腦後。就憑皇帝對他的刻薄,反正這錢就算討要回來,也不會分潤給他多少。
喬知之既然引見陳子昂,自然不會任由冷場,籍着剛纔的聲樂尾音,便主動將話題向文辭方面去引。雍王自是此道聖手,陳子昂也是當世豪筆,再加上喬知之這個老文青的暖場,自然不愁沒有話題。
“當世所推律聲,沈宋各自稱美。但世道公論,殿下雖於此着墨不多,但於此已是先達,若以工整擇篇,時流所出者,仍然無過《萬象》之辭!”
詩歌古已有之,唐詩之所以獨成一格,其中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律詩的出現。後世如何評價鑑賞且不說,有唐一代,律詩就是劃分今古的一個重要標誌。
沈佺期、宋之問對律詩的發展有定格之功,所以就算這二者詩名不如盛唐詩人在後世名氣那麼大,但只要論唐詩,這二者就不可忽略。
當然這是在沒有李潼這個掛逼的情況下,李潼來到這個世界數年之久,文賊也做過不少次,拋開詩歌意境文采不談,他的《萬象》曲辭所引明代臺閣體,簡直就是律詩公式化的作品。
聽到喬知之如此評價,李潼也只是淡淡一笑:“《萬象》之辭成於格律,亦囿於格律,或工於辭技,但仍遠不可稱以典範,文士遊戲而已。倒是陳伯玉《感遇》之篇,上承魏晉古義,一掃六朝靡態,或謂辭拙意晦,但唯此拙晦,四子所不及,氣象以論,承前啓後,一代先河。”
陳子昂本來懨懨於席,即便談到他所精擅的文辭領域,也只是勉強敷衍而已。
可是聽到雍王如此評價,陡自席中驚立而起,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視雍王,眼眸中漸有神采迸出,片刻後俯身長嘆並作深拜:“能得殿下如此稱許謬讚,子昂感入肺腑!非爲貪命好譽,人間得於殿下,誠是大幸。縱離羣絕衆之徒,無患無立身之境!”
陳子昂之所以如此激動,自有其緣由。女皇好雕蟲,文士皆附之,陳子昂自然也在其列。
往年因一篇《諫靈駕入京書》而得幸於上,也爲今日際遇埋下了禍根。但拋開自身際遇不談,他的文才、詩才也是頗受爭議。
雖然的確是有一批文士如喬知之等,對他推崇有加。但是主流的文士羣體,對他的文風、詩風仍是接受度不高,認爲他是孤僻誇奇,本質上仍是鄙鄉不文之人。
此前他之所以表現的那麼消沉,就是當今皇帝“強辭孽才”這四個字,從做人到作文對他一概否定,可以說是完全剝奪了他生人至今的所有尊嚴,幾乎淪爲行屍走肉。
然而雍王對他如此崇高的評價,卻彷彿爲他這一軀殼注入了新的生命,不僅僅只是知己、知遇那麼簡單,簡直就是將他拯救於崩潰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