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李潼便住在禁中閒苑,算是深刻感受到了他奶奶春天般的慈愛關懷。每天早晚賜食,並囑令宮婢每天起居勤奉,那都基本操作。
同時武則天本人對這個孫子也是非常上心,每天退朝歸苑,若不召集宰相公議事務,必定召少王入殿,哪怕處理政務的時候也不例外。有時候遇到一些可堪咂摸的章奏事務,甚至直接將奏章推給少王,並詢問少王對此的意見。
祖孫之間討論最多的,自然還是有關百司諸州公廨本錢繳公處理的問題。在這方面,李潼的許多看法,都能深得他奶奶心意。
像李潼所主張的百司事外餘惠進行歸納統籌的處理,武則天除了深表贊同之外,甚至已經開始討論具體的細節問題。
其實有關這方面的問題,朝廷也並非視而不見,只是管理的力度一直不夠高。
像是李潼眼中所涉的諸司庫餘、回殘等等名目,其實早在垂拱初年頒佈的《勾帳式》就有所涉及,最主要的內容就是確立了四柱記帳法的應用。
原本朝廷所採用的三柱記賬法,只有收、支、餘三項內容。而四柱法則新增了舊賬餘這一項內容,將舊庫剩餘也納入了統計之中。
但這樣的改革,僅僅只是在勾檢審計上進行管理。至於具體的管理操作,則就一直延續到開元、天寶時期,在宇文融、楊慎矜這些理財能臣的努力下,才成爲政府行政的一部分,並擴展成爲一項新的財政收入。
回殘、庫餘名目雖然不算好聽,但卻不可小看當中的利潤之高。
像是李潼在西京時,他丈人唐修忠曾經向他引薦隴右馬王張萬歲的兒子張克己。李潼與之談論馬事,其中便涉及到有關隴右諸廄稅草與死馬處理的問題。
隴右馬事繁榮,諸廄飼馬幾十萬匹之多,這當中所牽涉的物用之繁可想而知。
像是每年的稅草出入,往往每年季末的時候,諸廄倉邸中還會殘留着多少不一的舊季剩草並食料,但是新的稅草又需要接收入庫,於是這些舊的只能壓價處理給當地牧民。
張克己本身便擁有着規模頗大的私人馬場,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每年單單通過這一項買賣,便能節省成本數萬緡。
還有就是那些病馬死馬的處理,朝廷只是規定馬皮要上繳司府寺備用,但是馬的肉骨膠等材料,則就由地方各廄自己處理。
每匹馬這些材料加起來,能得幾十、上百錢不等,單獨來看不算多,可是數量一旦大起來,竟年所出,絕對是一個驚人數字。而這些所得,既不入賬,朝廷也就無從勾檢。
張克己還僅僅只是隴上一個私人馬場主,所論也僅僅只是馬事一樁,言語中所透露出來的朝廷各種虛耗流出,每年就已經有十幾萬緡之巨。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果朝廷能夠有一個專門負責此事的機構統籌處理,那麼每年額外的收入,必定驚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開元、天寶年間,僅僅只是關西馬事圍繞這些回殘進行的剩利經營,在不考慮朝廷所增加的成本投入情況下,便直接將馬政規模又擴大數分。
至於將常平倉作爲飛錢匯票的物質基礎,李潼主要意圖也不是貪此便利。常平倉的基本操作是賤買貴賣,以平抑物價,防止穀賤傷農。
但在天寶年間之前,諸州常平倉各自爲政,只是負責自己的一攤事務,不獨盈利有限,甚至就連基本的維持都很困難。特別是在一些產糧的大州,更是每年都需要耗費朝廷大量的錢財貼補才能維持。
不過安史之亂後,名臣劉晏改革常平法,將各州常平倉進行統籌管理,採取貿遷制度,常平買賣不再只侷限於穀米,萬貨入法,僅僅常平鹽一樁,便爲朝廷創收鉅萬。
甚至由此延伸出一個專門的使職,那就是鹽鐵轉運使,並在唐中後期包括北宋前期,成爲財政大臣三司使重要的職能部分。
時下雖然以農爲本,但是各地物產多少不均卻是一個天然的問題,互通有無也是必須要進行的,商業行爲作爲社會行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有其存在的意義。
李潼的整體構想是,以官府公廨本錢作爲成本,統籌包攬各項行政冗餘和虛耗,藉助常平倉這本來就已經具有的倉儲系統,打造一個國營的商業體,或者可以乾脆直接說,就是國營的供銷社。
當然,設想這些的時候,李潼的目的也並不純粹,因爲這涉及到這對朝廷百司包括各州縣職權方方面面的侵害。
比如清點各方庫餘、回殘,涉及到財政勾檢審計,這本來是秋官刑部下屬比部的職權範圍。而常平倉,本來隸屬於司農寺。至於諸州土貢的收儲並支用,則就隸屬於司府寺與少府尚方監。
正因爲涉及到方方面的事權與利益分配問題,所以纔要拿諸司公廨本錢作爲運營成本。因爲這關乎到官僚集團整體利益,你敢瞪眼牴觸,傷害的是大家的錢包。
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的消弭各個方面的牴觸與阻力。至於最終完成度如何,那就要看具體的操作實施了。
如此一個計劃,武則天的興趣之大可笑而知,最近這段時間,腦海裡幾乎一直在思考着這件事情。同時,對於提出這樣一個構想的少王也是欣賞到了極點。
這一天,祖孫二人又討論到了深夜時分,待到少王退殿休息,突然風雨來襲,氣溫驟降,武則天本來已經登榻休息,聽到暴雨拍打門窗的急促聲音,便又睜開眼問道:“閒苑中帷帳可曾加設?”
旁邊奉寢的宮官上前,小聲稟告道:“日間還秋燥未消,不想寒氣轉眼來襲,大王入住的閒苑不常使用,還沒有來得及加掛帳幕。”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便皺起了眉頭,開口道:“速遣人往宮庫……算了,先拆下此殿帳幕,速速加設少王寢居。”
宮官還待勸告,武則天卻擺手催促速行,於是便也不敢再多說,只能吩咐宮婢做事。
所拆除的帳幕當然不是女皇陛下寢居所設,但哪怕僅僅只是外殿的張設,這一份恩寵體恤也實在是令知事者大感驚訝,自然也原原本本將聖皇陛下這一份厚愛轉告河東王,以至於李潼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心裡默唸幾十遍“我不是抖M”,這才緩緩睡去。
禁中祖孫關係,一片融洽和諧,但宮外人事情景則就有所不同。
且不說朝堂上針對河東王與來俊臣糾紛的種種討論,來俊臣這個當事苦主,最近一段時間就很是意志消沉。
來俊臣雖然出身不高,但是自從憑着告密解褐入事之後,便極受聖皇寵眷,加上本身又的確有羅織弄奸之能,過往幾年之間,可謂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路青雲直至如今,何曾受過這樣的悶氣。
可是這一次,卻被河東王當衆毆打幾近至死,肉體上的創傷不用多說了,自尊更是被踐踏的一地渣滓。
當日被人送回家邸,一直休養到了第二天,來俊臣才能勉強坐起。第一件事便是召來他的那些黨羽們,商量該要如何炮製報復河東王。
當得知河東王在事後便逃入了東宮重光門內的慈烏臺,他便冷笑道:“他得罪了我,無論逃在何處,又豈能逍遙法外……”
只是這一笑,氣息又難免摩擦觸傷了幾被勒斷的喉嚨,痛得他一臉青筋,好久沒緩過勁來。
但他報仇心切,雖然不能隨便大聲說話,在聽到武氏諸王因此事而齊齊入宮時,念頭一轉便又提筆疾書,當門徒拿着他的手令去拜訪魏王、樑王等,既是探一探口風,如果二王急欲將河東王置於死地,順便再打一把秋風。
同時他又吩咐黨徒們去履信坊王邸晝夜盯守,記錄下出入諸衆,要擴出河東王在神都的人事關係,以方便接下來報復用事。
可是他這裡剛剛佈置妥當,轉天一早便得知河東王被聖皇陛下召入禁中,且當晚便直接留宿于禁中,心中頓覺不妙。
他自己便是一個弄刑構陷的行家,自然明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誰能距離決事者更近幾分,便能獲得更大的主動權。
與此同時,司刑少卿杜景儉又派遣屬官登門,詢問來俊臣幾時可以前往司刑寺交代案情始末。
聽到門僕稟告,來俊臣更是惱羞成怒,將此當作對自己的羞辱。他被毆打一幕,神都城裡親眼所見者,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眼下還來問他!
他一邊吩咐門僕將司刑寺官員打逐出家門,一邊讓家奴備車,自己則拖着傷痛病體,直往皇城而去,希望能夠在聖皇陛下面前訴冤。
雖然被少王毆打一番,但來俊臣兇威震懾也沒有折損多少,車駕直接駛入皇城麗景門,可是在抵達大內隆慶門的時候卻遭到了阻撓,只得到值守禁軍傳達聖皇陛下讓他專心在家養傷。
可是仇人如今起居都在宸居左近,來俊臣又怎麼能安心休養,每天不斷入宮請見,如是幾日之後,才終於獲得了聖皇陛下的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