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側殿軒閣中,李潼面北而拜,姚璹與歐陽通則分立左右。至於新任的司屬卿武重規,則手捧冊書站在李潼的左前方,語調則略顯陰沉:“請大王受冊。”
大王?
好熟悉又陌生的稱謂啊,可是這會兒深拜在地的李潼心中卻全無喜意,甚至連腹誹吐槽的心情都沒有,只是維持着原本的姿態一動不動。
這段時間,關於自己新的封爵,他也設想諸多,於此類似的情況,並不是沒有想到過。但這想法也只是在腦海裡一閃而逝,一則機率並不高,二則誰沒事一定要把自己往坑裡送。
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已經不是能不能接受的問題了,而是必須得扛下來。他對他大爺李弘倒是沒有什麼成見,但哪怕閒得蛋疼,誰也不想換爸爸玩啊!
能夠爵封親王,的確讓李潼暗爽了一把。須知如今的武週一朝,親王爵位只有魏王武承嗣、樑王武三思以及定王武攸暨。至於李潼這個代王,則是從他大爺李弘孝敬皇帝尊號之外擇拾故爵而授,並不是嗣王。
但是這種方式,則實在刺激有加。雖然他早有幫他奶奶監督守坑的覺悟,且在他奶奶的默許之下積極的營張自己的勢力,甚至有了一點可以加加擔子的底氣,但被如此驟然拔高,仍是大感猝不及防。
眼下朝堂上,李武兩家的矛盾集中在皇嗣李旦與魏王武承嗣身上,已經變得極爲尖銳,甚至說是刺刀見血都不爲過。而這還不同於天授年間是在武則天的默許甚至授意下進行,只是兩方各有各的不安分。
武則天需要一個相對中立的第三方以維持局面平穩、以渡過這個非常時期,這些李潼都能理解。可是直接將他入嗣他大爺李弘,甚至冊封李弘第一個王號,這特麼已經不能叫拔苗助長,簡直就是無土栽培啊!
這樣一個名份,的確是能夠讓人浮想聯翩,但實際上卻是大而無當!須知他大爺上一個嗣子,眼下還蹲在禁中哭鼻子想媽媽呢!
誠然,李潼這個入嗣的味道要更正一些,本身的主觀能動性也比仍是幼齒的李隆基要高得多。他奶奶這麼搞,的確是能給他聲勢帶來一定的加持,但可以肯定的是,所帶來的危害一定會比助益大得多。
坑位旁兩人撩陰摳眼、打成一團,鼻血都已經糊了一臉,結果突然來了一個人,明明白白是要插隊,這兩人能受得了?尤其是已經大佔上風、甚至已經準備高唱凱歌的武承嗣,大概眼下連直接弄死李潼的心都有了。
如果還僅僅只是單純的三方角逐,李潼還不至於這麼擔心。可是他奶奶將他拉起來,就決定他絕不可能聯合一方去圍攻另一方,只能作爲一個靶子分擔這兩方過剩的火力。
一個不巧打殘了怎麼辦?房州還蹲着一個親兒子呢!
“大王?大王請……”
武重規能夠接替武三思擔任司屬卿,當然也是武氏宗親中的重要成員,當然也明白這份冊書所代表的意義。如今由他自己親自授給唐家餘孽,心情已經不算好,再見李潼只是伏地不應,語調已經變得極爲不耐煩。
歐陽通見狀便上前一步,擡手製止了武重規,併入前俯身輕拍李潼後背,李潼這才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是淚痕交錯:“臣薄德昧識,生人以來,唯知恭孝,皇恩浩蕩,惶恐有加,但、但悲不能忍,實在不敢受冊!臣待罪於此,請諸公歸告陛下,天怒雷霆,唯一身領受!”
雖然明白事已至此,已經極難更改,但李潼還是想再努力一把。逢年過節祭日的時候,給他大爺上香多磕倆頭是沒問題的,但如果真當兒子,還是有些無法接受。雖然他底線慣常不高,但也不是沒有啊,特別在眼下這種時機。
武重規聽到這話,本來已經遞出的冊書已經暗暗縮回幾寸。至於歐陽通,本身便以篤守孝道而著稱,眼見少王如此悲痛,這會兒也實在說不出勸人換爸爸的話來。
然而鸞臺納言姚璹聞言後則頓足道:“大王此言謬矣!天下本無私,雖尺寸之微,亦山河之大!孝敬不壽,蒼生同悲,此舊年天皇所以感懷殊封。但如今宗脈綿延,卻享祭草草,歲食不繼,大王身爲宗子,能恬然空望此番寂寥?聖皇垂恩,擇宗枝俊秀續之,此亦公卿百姓之大望!大王若狹計拒冊,更置天心民意於何?”
說話間,他更直接劈手搶過武重規手中冊書,遞在了李潼面前:“請大王受冊,爲社稷、爲宗家、爲百姓守此大願!篤於道,道不孤也!”
歐陽通聽到這話,便也開口道:“行道不孤,請大王受冊!”
話講到這一步,李潼也只能抽噎着兩手接過冊書,謝恩之後,再向兩人致禮,你們可得說話算話,不要讓我孤獨寂寞!
雖然接過了冊書,李潼心情還是有點亂,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對兩人致歉道:“心門不守,形容大虧,讓公等見笑。容寶雨、容我重修儀容,再隨公等登殿謝恩。”
冊書不只給了他一個新爸爸和新爵位,還給了他一個新名字,從今以後他不再叫武寶雨了,而是要叫武濟,也不知他奶奶究竟要讓他濟個啥,反正他現在自己是挺需要救濟的。
“請大王從速着新,歸殿之後還有制授。”
姚璹引着幾人向軒閣外行出,同時又對李潼叮囑道。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這也都是應有之義。如今他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掛給事中這種職銜,官職上肯定也要有一個大的躍升。
但李潼對此一點也不期待,這麼大一張空餅都蓋下來了,即便再授新事,也只會是大而無當的虛職,也絕不會是南省尚書或政事堂宰相,最好的無非是九寺大卿,或者乾脆武承嗣那種高階的文武散官,聽着威風,其實啥也不是。
韋團兒跟隨宮官們硬湊在軒閣中,待到宰相等人退出後,藉着上前呈送章服之際低聲道:“大王得獲殊恩,妾實在……”
李潼卻擡手暗釦在她手腕,神情不變,語調低促道:“急告楊衝,速集司宮臺力者於雲韶府,退朝後我由彼處離宮!”
韋團兒聽到這話,神情陡地一變,忙不迭暗暗點頭。
雖然李潼也不覺得武家人敢野到在他受封當日便下手,但人在極度希望與極度失望的巨大落差下,誰也說不準會做出多麼瘋狂的舉動,更重要的是武家有這個能力。
他也猜不到他奶奶稍後會是怎樣一個安排,總歸還是有備無患,到了這時候,他跟楊衝這一層關係也就沒有必要再徒勞掩飾了。
他現在想低調也低調不了,也就沒有必要再藏拙,相反的是迫切需要靠檯面上這仨瓜倆棗搞出一個我很牛逼的假象。
換了一身簇新的親王禮服後,李潼精神面貌又有不同,無論惶恐還是篤定,事實已經如此。雖然跟那兩方相比,他如今還只是一個嫩瓜,但是勝在新鮮,真要趕狗入窮巷,即便拼不到兩敗俱傷,也爭取弄對方一個半身不遂。
行出軒閣後,李潼便跟隨姚璹等人返回神宮正殿,趨行入前,再拜謝恩。
此時雖然天色已經大亮,但殿中深處仍有幾分幽暗,前班大佬們神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唯有聖皇武則天在巨燭燈火的照耀下,仍是光彩鮮明。
看着李潼在陛前叩拜謝恩,武則天嘴角微微翹起,視線早將前班重臣的臉色變化收在眼底,及至看到狄仁傑同樣眉頭緊蹙,眸中泛過一絲噱意,然後舉手示意再當殿宣讀制書。
出班宣制的是鳳閣侍郎李昭德,待其當殿將制書內容宣讀完畢,殿內則再次響起一片譁然聲,不遜於此前得知李潼入嗣孝敬。
叩拜承製的李潼聽完他的新官職後,也是不免大大吃了一驚,旋即便感慨他奶奶是真敢玩,不怕事大。
他的新官職是幷州都督府大都督,幷州本武氏祖籍所在,此前不久太原更是被拔格爲北都,政治地位與兩京相同。
雖然規格極高,但這官職大體也沒脫出李潼的猜想,跟禁軍總教頭差不多,聽着威風,甚至就連基本的闢用、調度府佐都做不到。
對此李潼也只能感慨,既然要往大處玩,你直接封我個兩衙大統領不行?
但這麼想,也只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臭矯情,幷州大都督雖然大而無當,但起碼也是大到了一定的境界,起碼幷州地方官入京來,你不帶點土特產拜見大都督能行?
謝恩之後,李潼再歸班列,自有禮官導引他往左班武承嗣的方向行去。武承嗣這會兒兩眼死死盯住李潼,握起的拳頭指節更是白的瘮人。
李潼見到這一幕,也是氣不打一處來,艹你媽、瞪你老子幹啥!你姑乾的,你有種瞪她呀!廢物,啥也不是!
他昂着頭,同樣瞪着兩眼盯住武承嗣,一步步行入班列中,剛一站定,便感覺到背後一股濁氣噴涌激盪,那便是被擠後一位的武三思。小角色,懶得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