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楊喜兒這一番話,獨孤氏忍不住便感慨道:“娘子終究是經過太皇太后的調教,人情之內的利弊考量着實精明。你能有這樣的明智,日後生涯就算遇到什麼糾紛困頓,也必會有從善解決的計略。”
楊喜兒聞言後忍不住便說道:“常聽人說太皇太后秉性強勢、難於相處,可我入宮隨侍數年,卻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就算有時的確嚴厲了一些,但那也是因爲有人犯錯在先……”
“哈,你這娘子啊,也只是趕上了好時候,若是往年聖人還未匡正家國時……罷了,這些舊事也不必多說。總之,你是福氣不淺,讓人稱羨。”
聽到這娘子居然覺得太皇太后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獨孤氏便忍不住多說幾句。她雖然不是常在宮中的命婦,但身爲皇親國戚,也是少不了場面上的出入,想到當年太皇太后那雌威濃厚的姿態,至今尚且覺得不寒而慄。
不過這樣的閒言也要適可而止,略過這一個話題後,她便又笑道:“你惦記的這件事情,就不必過多操心了。家人們雖然沒有長計幫扶你,但也絕不會讓你麻煩傍身、憂愁度日。幾家送入女子,絕不會讓她們隨你入宮,實在推卻不了,那便暫留邸中,無非耗一些衣食物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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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子如果擔心那些人家仍要糾纏、不肯罷休,我倒有一計可以教你。”
見家人們並不因爲貪圖一份故交的情誼而就此事難爲自己,楊喜兒也是心情大好,於是便開起了玩笑:“若那些人家仍不肯引走自家女兒,嬸子你不妨告阿叔多請岐王殿下入邸作客。只是這樣一來,你家門中那位表姊怕是不樂。”
“怎麼能這麼編排親人!”
獨孤氏聞言後便瞪眼低斥一句,只是說完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唉,終究各家都有困計。都是一藤上的瓜果,同聖人和同王殿下相比,岐王殿下風格也實在差別太大了。但你那表姊自己能看得開,旁人不好議論太多。”
當今聖人雖然新納妃子,但本身色慾中的意趣並不濃厚,這也是公認的事實。哪怕是加上將要新入宮的兩人,內宮中規模仍不算大,跟許多姬妾成羣的豪門大戶相比都頗有不如。
至於三兄弟中最年長的同王,則就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清心寡慾,至今唯守王妃一人,甚至連一名姬妾都無,其深情克己,簡直就是權貴中的一個異類。
不過跟自家兩兄弟相比,岐王則就完全的跟修身養性無關了,本身王邸中便已經姬妾衆多,外宅養起的則就更加的數不勝數。甚至有人戲言,京中百坊之中、坊坊皆有岐王相親女子。具體情況雖然沒有這麼誇張,但岐王在情事上的浪蕩也的確是盛名於京畿。
對於這一點,時流雖不免有噱笑,但也談不上鄙夷。畢竟岐王雖然濫情,但道德品格還是不差,並沒有什麼強取民女的惡霸劣跡。而他身爲當今聖人的兄長,身份已是貴極,也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寡人之疾。
各家選送到楊家的女子,無不經過精挑細選,那是奔着當今聖人去的。可若是留在楊家被岐王截了胡,那也實在是能讓人慾哭無淚。雖然岐王也是嫡親顯貴的宗王,各家女子就算侍奉岐王也不算辱沒身份,可岐王所寵愛實在太多,興許把人糟蹋了之後轉頭就拋在腦後。
兩人閒聊片刻,有跟隨楊喜兒一同歸家的宮女捧着一份計簿登堂來,稟告道:“娘子,今日入賀各家的賀禮已經整理妥當、列冊完畢,娘子需不需要過目?”
“那當然要看一看!”
楊喜兒聽到這話後頓時來了興致,擡手將那計簿接過來,並不掩飾自己的貪財,笑着對獨孤氏說道:“我少小離家,阿耶留下的家業、諸兄弟姊妹已經各自分領,我也就不再強言計較、免得傷害情義。至於這一次諸家來賀的禮貨,我也就不再客氣,當作自己的嫁奩私貨收存起來,不勞煩諸兄弟們再備嫁妝,也就不再留給家裡了。”
“這是應當的,你這娘子少來不幸,如今總算守到了自己的情緣、否極泰來,雖然說入宮後恆有料事賜給,絕不會短了衣食的用度,但日常的人情往來,也該有一份私己預備、如此才能不在人前怯了場面。
這件事你阿叔早便說過,我家並不是落拓門庭,當然不能讓出嫁的娘子失禮於外。你幾個兄弟各自成家當戶,在財貨上未必從容。所以族中公里一份,你阿叔又是一份,在城南置起一處百十畝的田莊,供你入宮後湯沐花銷。”
獨孤氏聽到這話後也無作異議,時下女子出嫁可不是完全作爲夫家的附庸,無論是人格上還是財產上、都有一定的獨立性。
哪怕是皇后當年嫁給潛邸中的聖人,家計並不寬裕,其父兄仍然竭力爲皇后置辦了一份私業,雖然實際上用處不大,但卻是一種象徵意義。意味着這女子哪怕不得夫家喜愛,也不會徹底的沒了自主的能力。
父親去世的時候,楊喜兒年紀還很小,再加上並非家中大婦嫡出、且早早的便被送給了聖人,因此她父親的家產自然與她無關,早被兄弟姊妹分定,偌大庭門中,可以說是片瓦都與她無關。
所以此前她長久不爲聖人接納,灰心喪氣下要討回自己的俸祿去捐設一座道觀、以供自己出宮後容身,也並不是單純乞憐的怨言,而是一旦離了宮中,真的無處可去。
此前雖然常年在宮中、但卻沒有名分,再加上侍奉的太皇太后也沒了往年的權威,連累家人們飽受譏諷,這些家人們自然也對楊喜兒心存怨氣、埋怨她不懂得巧媚惑人,連累整個楊家都顏面無光。
所以楊喜兒同這些兄弟姊妹也沒有多深厚的感情,如今雖然榮歸待嫁,但那些兄弟姊妹也都不敢湊上來,實在是羞於相見,也擔心會遭到楊喜兒的報復。
尤其是那幾個早年頗多奚落話語說在當面的嫂子們,心裡更是捏着一把汗,擔心楊喜兒伴着太皇太后太久,也學來太皇太后那些懲治人的手段。須知早年太皇太后爲了報復那些曾經對其有失恭敬的親人,曾生生的將人抽打致死。
楊喜兒自然沒有太皇太后那麼暴戾,但也並不會刻意的親近那些待其涼薄的親人。如今還肯回家待嫁,也是隻圖一個場面上的和氣,至於利益上則就不想牽扯太多。反正應付過這場禮節之後,彼此也是內外分隔,並不會長久相處。
所以她當然也不會讓自己的人生大喜被家中那些兄弟們做成發財牟利的勾當,凡有賀禮進貨,全都要當作自己的嫁妝私財。
聽到親長並不反對她這一計議,甚至還另有饋贈,楊喜兒也是頗生感動,起身再作拜謝,然後才又翻閱起了那些禮貨計簿,這一翻看頓時便皺起了眉頭來:“這些人家來賀,滿堂的人衆,作禮的物貨卻是這麼微薄,他們是來賀我喜事,還是刻意小氣讓我難堪?”
也無怪楊喜兒心中會不爽,名單上記載的賓客不少,但禮貨統計下來卻與這名單頗不相稱。許多世道中不乏豪名的人家,出手卻小氣得很,有的給絹三五端便應付了過去,也無怪楊喜兒會心中不爽,覺得這些人表面上態度熱切,但內裡卻仍是看不起自己。
獨孤氏見狀後也湊上來看了一看,見楊喜兒一臉的鬱悶,才又忍不住嘆息道:“唉,這些年來京中這些故交們處境也實在算不上好,且不說有沒有受到各種禍事牽連,單今朝廷用政征斂無算,就着實讓人辛苦……這也並不是抱怨政治失寬,但各家境況窘迫也是一個事實,所以如今人情場面的維持也就只能縮減一些,並不是看輕你這娘子。”
這番話意思也很明白,你家男人西歸以來,便摁着這些關隴鄉親們盤剝,這麼多年下來,大家還能剩下什麼油水?你們家把人颳得這麼狠,現在你個小老婆還抱怨人家送禮寒酸,到底還打不打算讓人活?
“我又不是什麼大氣觀政的大臣,只是一個喜樂自己得配良人的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喜事能風光一些。至於各家困擾,與我幾分牽扯?既然已經窘迫到顧不得場面,那索性不顧。明日來客登門,前庭點頭應好、知還有情就是了,也不必再盛弄什麼宴席、免得入不敷出!”
關係到自己入宮後的私房錢,楊喜兒卻是不肯讓步,皺眉道:“他們又要風光,又不肯舍物,誰又有閒情陪他們一起鬧騰!我也並不是貪婪勒索,但起碼具禮也該配得上這一份場面,不能出入透出一股寒酸!”
說話間,楊喜兒便要擡手吩咐人去中堂叫停宴席,獨孤氏見狀,也是慌得不得了,忙不迭發聲阻止道:“你這娘子啊,真是、真是固執的讓人頭疼。罷了,這件事我去知告客人,不傷情義、儘量顧住眼下的場面。你若真這麼鬧起來,內外都是難堪……唉,活這半生,也不曾如此向人索求,這次可真是豁出一份臉面去了。”
楊喜兒卻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尷尬,見嬸子起身向外走,又忙不迭叮囑道:“嬸子要記得,各家加禮,切記讓他們不要添送隆慶香坊的香料,那都是自家、都是比不上大內自己所產,在外稀奇,在內卻是尋常。”
“你可真捨得出這張臉!”
獨孤氏聞言後轉回頭來抱怨一聲,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